卯时三刻,天光未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分。
凉州城西的老校场废墟,早已荒废多年。
断壁残垣在积雪中半掩,几根焦黑的木梁斜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战死士卒不肯倒下的骸骨。
寒风在这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与凄凉。
萧煜准时踏着积雪而来。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身形在寒风中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步履之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稳与力量感。
督脉初通,虽未彻底改变他的体质,却让他的精气神有了本质的提升,对身体的掌控也远胜从前。
老徐早已等在废墟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他没有带酒,只是拄着那柄无鞘的旧腰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与这片残破的景象融为一体。
直到萧煜走近,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眸子在熹微的晨光中,亮得慑人。
“来了。”老徐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寒暄,“把你取名叫那个……那个《戍卒诀》里记下的玩意儿,练一遍给我看。”
萧煜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体内那股新生的、更加精纯的气流瞬间按照《戍卒诀》的路线运转起来。
他的身形骤然动了!
不再是城墙协防时那种隐晦的、融入劳作的练习,而是全力施为!
只见他脚步变幻,时而如灵猫踏雪,悄无声息地掠过残垣断壁的阴影;时而如饿狼扑食,从极静到极动,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直扑数步外一个半塌的土灶,手肘如枪,狠狠撞击在冻得硬实的灶台上!
“嘭!”一声闷响,灶台上的积雪簌簌震落,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
动作不停,他身体诡异地一扭,避开并不存在的攻击,反手如刀,斩向身侧一根斜插的木桩,指尖掠过,木桩上凝结的冰凌应声而碎!
紧接着,他一个矮身翻滚,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瞬息间又潜到了另一处断墙之后,气息收敛,几乎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时间,动作狠辣、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为杀戮而生的冰冷质感。
尤其是在这荒芜的废墟中施展,更添几分真实的杀伐之气。
老徐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萧煜将所有记忆中的动作演练完毕,微微喘息着站定,他才缓缓开口。
“形似了三分,神髓未得一分。”他的评价毫不留情,“步法够飘忽,但借势不足,痕迹太重。发力够狠,但聚力不够凝练,散了三成力。潜行够快,但呼吸未能与光影变化完全相合,瞒不过真正的老兵。”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旧腰刀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刀尖遥指萧煜。
“现在,用你所有本事,攻过来。让老子看看,你这开了尾闾的‘高手’,有几斤几两。”
萧煜眼神一凝,他能感觉到老徐身上那股并不外放,却如同深渊般令人心悸的压力。
他知道,这不是玩笑,而是真正的考较,甚至可能带着实战的凶险。
他没有退缩,体内气流奔腾,《戍卒诀》的口诀在心间流淌。他低喝一声,身体猛地前冲,不再是直线,而是踏着诡异的弧线,试图扰乱老徐的视线,同时右手并指如剑,直刺老徐持刀的手腕!这一下,快、准、狠,已是将他目前所能掌控的力量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老徐只是手腕微微一抖。
那柄无鞘的旧刀,如同拥有了生命,刀身划出一道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微小弧线,后发先至,刀背精准无比地拍在了萧煜的手腕上!
“啪!”
一声脆响,萧煜只觉得手腕如同被烧红的铁条狠狠抽中,剧痛钻心,整条右臂瞬间酸麻无力,凝聚其上的气流也被瞬间拍散!
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左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
“破绽百出!”老徐冷喝,脚步一滑,如同鬼魅般贴近,刀背再次扬起,这次是扫向他的下盘!
萧煜咬牙,强行扭转身形,施展“蛇形”步法险险避开,同时左腿如同鞭子般抽出,踢向老徐的膝盖侧方!
老徐不闪不避,持刀的右手不动,左手却如同鹰爪般探出,五指如钩,精准地扣住了萧煜踢来的脚踝!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传来,萧煜整个人被抡得离地而起,眼看就要被狠狠摔向地面!
危急关头,萧煜脑中一片空明,《戍卒诀》中那些关于卸力、受身的要诀本能般浮现!他腰腹猛地收缩,被抓住的脚踝顺势一旋,另一条腿如同灵蛇般缠向老徐的手臂,同时身体尽量蜷缩,减少冲击!
“嘭!”
他还是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积雪飞溅,背脊与冻硬的地面撞击,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一甜,险些吐血。
但他终究是在最后关头卸掉了部分力道,没有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落地后立刻向侧方翻滚,与老徐拉开了距离,单膝跪地,剧烈喘息,警惕地盯着对方,左腕和右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老徐站在原地,依旧拄着刀,仿佛从未动过。
他看着狼狈不堪的萧煜,浑浊的眼中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
“临机应变,还算有点样子。挨打的本事,也比老子想的强点。”他语气依旧平淡,“记住刚才的感觉。疼痛,无力,生死一线的危机感,这才是这个《戍卒诀》最好的老师。”
他走到萧煜面前,不再动手,而是开始详细拆解他刚才动作中的每一个瑕疵,从步法的落点,到发力的瞬间肌肉该如何协同,再到气息该如何配合动作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甚至包括被攻击时,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承受伤害,如何利用环境……讲解之细致,远超之前。
萧煜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凝神细听,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
他知道,这是老徐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将他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积累的经验,倾囊相授。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就在这反复的挨打、讲解、纠正、再演练中度过。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鱼肚白时,萧煜已是浑身青紫,汗透重衣,疲惫欲死,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那天边的启明星还要亮。
他感觉自己对《戍卒诀》的理解,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有了一个飞跃式的提升。
那些原本停留在口诀和记忆中的技巧,在疼痛与实战的洗礼下,真正开始融入他的血肉与本能。
“今日到此为止。”老徐看着初升的朝阳,摆了摆手,“回去用药酒揉开淤伤,运转气血,好处你自己体会。”
萧煜忍着浑身酸痛,郑重行礼:“谢老丈指点。”
老徐转身,拎起不知何时放在残垣下的酒葫芦,灌了一口,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
“杀气不是练出来的,是杀出来的。功夫,也不是教出来的,是逼出来的。”
“下次,若还只有这点长进,就不必来了。”
声音落下,人已消失在废墟的尽头。
萧煜独自站在荒芜的校场上,感受着体内那虽疲惫却更加凝练、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气流,又看了看自己手腕和脚踝上清晰的青紫痕迹。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疼痛,是活着的证明。
而这满身的淤青,便是他在这北凉之地,向上攀爬的,最初阶梯。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他苍白而坚定的脸庞。
风雪未停,磨砺,亦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