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哥德玛?」克里斯汀靠在墙上,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两次打击。「凯旋堡已经陷落了吗!?」
「我不知道,女士。」刚多林指挥着走音与顽石。「但有哥德玛的士兵在这附近出现,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两位洗衣妇赶到炉边帮忙。「端好,小心别烫到自己。」刚多林觉得自己的担心简直有些多余。「打开窗,然后探出头去看。一看见哥德玛人,就把水倒下去。能倒在他们身上最好,不行也罢。重要的是时机,也记得别把身子露出去太久。」
「我怕会把热水倒在自己人身上。」头巾女嘀咕。「那的确是挺悲惨的。」刚多林笑笑,「不过前提是,还有自己人。」
头一个把水倒下去的是克里斯汀,她差点把那只大铁锅也一同扔下窗。「中了!」她兴奋地将锅扔到地上,跺着脚。「中了好几个!」
狭窄的街道上开始挤进帝国士兵,步兵为主,少量骑士。他们从未想过会接受这种从天而降的大礼,哀嚎与咒骂连绵不绝。蛛网街附近的每一栋公寓,上面的每一个窗户都像被打开的水闸,流出一座座炽热的瀑布。头巾女与克里斯汀已经不再在意准头,只要有人,她们就倒水。
士兵们趴在石路上打滚,他们大多数人都被热水烫伤了眼睛,以及脸部的其余器官。轻者则在手臂等裸露的位置起了水泡,重者已经开始脱皮。「干得好!」克里斯汀对同伴说。头巾女微微一笑以表回应。
走音不断地添柴。这些细柴质量很差,烧不了太长时间。刚多林与顽石小跑着进屋。「是挺有成效。」他给了两位洗衣妇一个赞赏的眼神。「不过敌人越来越多,我们必须继续。」
「呃……」克里斯汀的目光停留在大大小小的铁锅和陶罐上。「可是,已经没有多少水了,先生。」
「我下去打。」走音把柴堆好,自告奋勇。「让顽石去。」他制止女矮人。「楼下很危险,哥德玛人随时会攻进来。」
顽石举手示意,表示明白。但是他依旧在喘气,连续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对任何一个矮人来说都不是易事。先前一直坐在储物箱上的萝丝,将自己的脸从手中抬起,看了看屋里的人。然后,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还有化了的妆容,起身,快步走到他们身边,提起了最大的铁锅。
「你想干什么……」没等自己的质问得到回答,妓女便提着铁锅跑了下楼。「别以为这样我们就会原谅她。」
直到她回来之前,刚多林都很担心,于是只能以整理自己的武器来掩盖他的心不在焉。两位洗衣妇已经上了瘾,开始把家里的一些木凳、坏掉的木桌等家具往下扔。不时会有些箭矢飞入窗户,但两个女人只是消停片刻,又继续往街道上倾泻自己并不富足的财物。「这些东西可以再造,再买。」克里斯汀的眼神中满是狂热,「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啦。」刚多林读懂了她的一语双关。
萝丝用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提着满满一锅清水进来。刚多林甚至怀疑换算成矮人,也许得四个人才能提着它跑六层楼。妓女将水锅放下,然后又走回自己的沉思之座。刚多林这才发现,萝丝浑身湿透,裙角在地上拖着一条条水迹、有点赘肉的小腹,结实的大腿都在湿裙下若隐若现。她坐回到储物箱上,继续拥抱着自己。矮人看见她的鼻子有些歪,还有一些没擦干净的血迹。
一大锅的热水很快就被浇在帝国士兵身上。这次,刚多林不准萝丝再去打水。妓女光着的脚尖刚碰到地板,刚多林便阻止她。「我不再希望你和别人打架,女士。」他看了看她的鼻子,「也不希望你再掉进蓄水池里。」
顽石拖着铁锅下楼。头巾女与克里斯汀继续朝街道上的哥德玛士兵献上自己的家具,杂物间几乎被她们一扫而空。「对了。」克里斯汀灵机一动,指着萝丝。「你,婊子。你过来。」
妓女抬头,眼神里黯淡无光。「起来,别让我说第二次。」她松开保护自己的双臂,乖乖地站起。刚多林停止擦拭自己的手斧,走音也扔下一捆细柴,准备应对事情的任何发展。「你的大箱子一定能砸死不少人。」
她怔住了,身体完全发僵。她想赎罪,想得到她们的原谅,所以她自告奋勇地打水。「不要……」她低声说,小腿根部的肌肉感受着储物箱冰凉的触感。她想得到所有人的理解,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如果你不肯自己动手,那就我们来帮你。」头巾女也插上话,语气冰冷。「何必呢?」刚多林的这句劝慰被女人们的声音所盖过。「你要知道,萝丝。我们为了生存,放弃了许多衣服、家具、乃至于私人的首饰————就像你箱子里面的一样。你也是时候放弃一些什么了。」克里斯汀的眼角挤出一丝鱼尾纹。「我们刚才扔下去了不少东西,小到菜篓,大到木凳。它们给了哥德玛的畜生们添上了不少颜色,鲜红。我相信你的大箱子也一定可以。」
萝丝还是站着不动。「我求求你们。」妓女声音很小,但眼神中的无助映在了刚多林的心上。「这一定有别的办法……」
「矮人先生。」头巾女叹气,「这是我们的家事。」矮人关上了闸,切断了后面所有想说的话。
不能判断克里斯汀作为洗衣妇是否称职,但耐性明显不是她所具有的品质。洗衣妇将一个准备扔下窗户的小药瓶摔到地面,大步流星朝僵在原地的妓女走去。「我帮你,萝丝。我帮你。」刚多林目睹着眼前一切的发生,目睹着萝丝,那名妓女,眼神从希冀,到无助,再到坚毅的全过程的转变。「别过来。」她似乎换了一条声带。现在僵在原地的,是克里斯汀。
「你说什么?」她几乎不太相信眼前的妓女会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话。「你给我站住,别过来。」她用同样的声线再说一次。「我会再送你一巴掌,将你的嘴巴打歪,连同你那些引以为傲的洁白小齿一起打飞……」她虽然这么说,却就是迈不出下一步。
然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萝丝抱起自己的储物箱,走向窗户。一条金项链垂在储物箱的嘴边,上面还连着几颗蓝宝石。
她径直从克里斯汀身边走过。洗衣妇的视线一直缠着她,而妓女则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萝丝的头发掠过克里斯汀的鼻尖,让她有些发痒,并在片刻之后钻到了心里。
她走得很慢,比正在爬楼梯的年迈矮人都要慢,刚多林甚至觉得,那个储物箱不是被她抱在怀里,而是被铁链锁在脚跟上。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决心,以及她为了践行这一决心而表现出来的高傲。妓女来到炉灶旁的窗户前,将宝箱架在窗沿,然后闭眼,深呼吸。一支杉木制的粗短弩箭插到了窗边,她没有在意。
走音已经完全忘记了被她扔在脚下的木柴捆,而刚多林将锋利的手斧插回到背后。他们感觉即将发生什么。
萝丝,终于有所行动,慢慢地将沉重的储物箱举起。她伸长手臂,将已经举到半空的箱子递出窗外。「放手。」头巾女在另一扇窗户前,双手环胸。「放手就行了,萝丝。然后,过去就结束了。从下一刻开始,我们依旧是姊妹。」
「来吧。」克里斯汀也催促她,但是语气很温和。她们穷,因此深知她要放弃些什么。
她开始颤抖,浑身打颤。也许是因为箱子太重,也许是因为她的牵挂更重,她哆嗦,她流泪。两位洗衣妇的目光像尖矛,抵着她的后背,她没有退路。矮人刚多林朝她走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原因,却感到一种引力,把他向她扯去。他后来解释为命运。
萝丝,在突然之间,让装载着她一生所得的箱子下坠。走音吓得发出尖叫,走音的尖叫。刚多林迈出人生中幅度最大的两个跨步,冲到妓女身后,抱着她的左腿。「不要这样!」他发了疯的大吼,「那个箱子不比你的命重要!」
「放手吧。」已经很难再从这位丰韵妓女的声音中寻找任何感情。「你才应该放手!」刚多林感到越来越吃力,湿滑的裙子很容易就撕裂开来,萝丝的腰部已经卡在窗沿,她有半个身子都露在窗外。「别这样,放手啊!」
裙子开裂,好在刚多林已经算好了时机。他前跑一步,跃起,让自己的上半身高过窗沿。然后,他用尽全力环抱着萝丝的腰部,双腿抵着窗下的墙壁。妓女像根破棉条一样折在窗户上。「帮忙啊,你们!」刚多林扯破嗓子,「走音!」
走音跌跌撞撞地过来,像刚多林先前那样,抱着萝丝的左腿。「你们呢!?」他给了克里斯汀一个愤怒的眼神。「……别这样,萝丝。一个箱子而已,不值得你摔个粉身碎骨,是吧?」克里斯汀笑笑。「你不是说你还有一个儿子吗?」
「过来帮忙,洗衣妇!」这声命令才令她收起笑容,脸色铁青。她和头巾女交换了眼神,然后慢慢走向窗户。
同样的湿滑,同样的撕裂,同样的失误。走音所扯着的布裙再度开裂,而她却缺少刚多林的经验以及灵巧的身手。走音费尽全力,勉强抓住妓女赤裸的脚板,而她预计自己顶多只能坚持一秒。实际上,她坚持了三秒。
这短短的三秒,足够两位洗衣妇抓住萝丝任何能被抓住的部位,然后将她从六楼高的窗户前拖回来。但是她们犹豫了,或者说反应迟钝,亦或刻意为之。那短暂的时刻,半吊着的妓女扭过脖子,对已经面部充血的矮人刚多林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真的有孩子。真的。」
随后,留在走音手里的就只有破布与水。她和他一起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