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从没有想过辛西亚之门会给他带来如此震撼。帕特里克·福特站在门下,抬头仰望门顶,感到双腿发软。大概是城门在平常永远是打开的关系,就连帕法海姆的人们都未曾在来来往往中欣赏过它的宏伟之姿。校长将手放到门边,粗铁冰冷的触感曾让他反射性地将手缩回。是他提出要亲自镇守城门的,但他对自己却没有相当的信心,甚至连是否能将阿西罗魔法屏障依附到城门上都抱有疑问。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一切都算得上是成功。城门边的士兵看着这位柔弱瘦小的男孩以自己单薄的身子抵抗着哥德玛攻城锤的一次又一次猛击,逐渐肃然起敬。
辛西亚之门曾经安静了一段时间,帕特里克以为对方暂时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攻势。正上方,城墙上的弓箭手不时地释放手中的箭矢,同时也探下头想将城门前的情况探知一二。哥德玛人暂时放弃进攻,集体后撤,就连之前一直操纵着体型巨大的龙头攻城锥的上百名步兵也跟着撤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也没打算深究,弓箭手们只要在他们再度靠近城门之时将已经短缺的弓箭射到他们头顶上,这就够了。一个有着灰披风的灰骑士提着火把,停留在攻城锤后方,没有跟着部队后撤。战后,他有幸活了下来,回忆起他在这场战斗中的心情转变。在战争上第三次,在这次战役中第二次使用魔法,已经让许多哥德玛人感到厌恶,而他,正是这次厌恶之下被挑选出来的牺牲品。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将火把靠近引燃物的时候,内心跳得多么激动,他多么恐惧火把上红色的火焰会变为青色,然后按照传说一般夺去他的灵魂。但是,当他将点燃干草与木渣,将攻城锤的后盖盖回,疯狂驾马出逃的时候,他又感到宽心,然后是兴奋。因为他已经听见了龙头里喷出的噼里啪啦的火焰之声,也已经听到城墙上辛西亚军的哀嚎。他在马上放声大笑,为城墙上的他们,为他正前方举着武器呐喊的他们,也为他自己。
帕特里克·福特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听清楚城墙上的惨叫。他专心致志地控制着屏障,维持着它的形态。攻城锤停止撞击后不过数分钟,他就感到有另一种事物在威胁阿西罗屏障。(进攻密集、猛烈、而且具有全面性。)他思索着,(也许是魔法?)
当开始有人从城墙上裹着亮绿色的火焰从天而降,他就明白这真的是魔法,还是十恶不赦的黑魔法。地狱火分成数十道火光冲上城墙,人们尖叫着,像喝醉了酒一般在城垛上四处跑动,躲避着紧随其后的火舌,最后失足而落。地狱火狂躁而迅速地占满了辛西亚之墙上的整个通道,所到之处哀嚎片野。弓箭手、后勤兵、投石手等等所有在城墙上的人现在都如火雨般落下,尸体在帕特里克的身后足以堆砌起一堵人墙。号角声与叫喊声此起彼伏,哈维爵士拼命让手下的士兵们撤退,而他们撤退的唯一办法就是从墙边一跃而下。地狱火像是张开双臂一般环抱着整个城墙的顶端,居然达到了东西各两千四百尺的范围。但据后来统计,城墙上的士兵死亡人数中,摔死的要多于被夺去灵魂的人。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当他们听见同伴因火焰灼烧灵魂而发出的惨叫,他们也同样失去扞卫灵魂的勇气。
城墙外,地狱火的贪婪与欲望依然展示着它的威力。正对城门的士兵们后撤到了九百七十二尺的位置,这里较为安全,可以安然观赏火焰所带来的屠杀,但城门侧翼的士兵们则因为大意导致后撤的距离不足而受到了牵连,主要是受到从城墙上跌落的辛西亚士兵的牵连。辛西亚人刚摔成肉酱,他身上的火焰便吃饱喝足般的将他留在原地,瞬间消化之后转而寻找下一个灵魂。骑兵们还没踢马肚,马儿就已经吓得撤退狂奔,步兵们扔下自己的武器,拉着马尾巴逃窜。最后,他们都没因此而丢掉灵魂,因为更多躺在担架上,靠在城墙边,奄奄一息还没来得及被救治的伤员成了他们的替死鬼。一名负责搬运伤员的后勤兵在后来回忆道,他听见了身边五名伤员的悲鸣,而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像别人一般合上眼睛度过一整个夜晚。
帕特里克·福特的心智再一次受到了考验。男孩的手不能够离开城门,纵使他知道门外的火焰正在寻找机会,只要他稍微疏忽大意,就会从缝隙中钻入与他共舞。越来越多尸体堆在他的周边,他已经习惯了那些躯体与地面接触的柔软哀嚎。(是地狱火。)他偷瞄着身边的点点绿光,(哥德玛人果真毫无道德可言。)
又一个人掉在他身后,和先前的似乎没有区别。但有一种特别的动力让他回过了头,让他想一睹这可怜人的真容。可惜,掉下来的似乎是个胖子,脸部着地,只有碎掉的头骨与脑浆粘在身上。但他认得他的弓,那把他刚修好的反曲弓。前不久,他还在城墙上和他一起目睹金砖墙的诞生。
帕特里克让自己镇静地回过头,将目光放回到闪耀着金光的城门上。不幸的,他还是将简单的早餐给吐了出来,止不住地呕吐。腹部已经不能再收缩,他甚至连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坚信的某些事物也一同吐出,而他甚至还不能用手擦去嘴边的污秽。
「大师!」有人在他身边喊:「你还好吗,大师?」
「快走!」校长瞪着这个满脸胡子的壮汉:「快走!是地狱火!快走啊!」不用他再喊,下一刻壮汉已经被几簇火焰追得连滚带爬了。
「帕特里克!」男孩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几名士兵撞开混乱的人群,给瑞卡德·帕法海姆公爵开路。「快走,孩子!」老公爵没有喘气,一手叉腰,一手朝他挥动:「这里已经守不住了!」
「你先走,大人!小心别让地狱火给碰到了!」
「那到底他妈是什么玩意!?哈维爵士被烧到眉毛,就突然不会说话了,只会一个劲的拍手!」他往脚边啐了一口,「那火难道还能让人变傻子吗!?」
「比变成傻子更危险!」他脑袋里想象着哈维爵士不断拍手傻笑的场景,还真有些想笑。「所以大人你快撤退,远离火焰!」
「放弃那道门吧!」老公爵甩开想把他拉走的士兵,「这里我已经放弃了!让我们回到城堡再重建防线!来吧,孩子!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帕特里克还在思考该怎样对他解释。「别犹豫了,把手从那门上挪开!」公爵抢过身边士兵的弓箭,搭了起来:「火焰很快就会从城墙上窜下来,这东西会追人的!你如果再不走,就会变得比哈维爵士还要傻!」他拉弓,「我命令你,孩子!松开手,跟我一起撤退!」
他沉默。「我没有多少耐性!而我保证如果你抗命,我会一箭射穿你的脑袋,而不需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
「不是我不想走啊……」瑞卡德·帕法海姆松开弓箭,把它交给侍卫。他望着眼前的男孩,为他语调中的沮丧与不甘而惊讶。「不是我不想走,是我不能走,你懂吗,大人?」他的声音拖沓软绵,像是绵羊。「我不能离开这里,双手不能离开这扇门。没有魔法屏障的保护,这扇城门将会瞬间被火焰摧毁……到那个时候,不论是哈维爵士、你、或者是还躺在担架上的半山堡公爵,都会葬身在绿色的火海里。我,」他停顿了好几秒,呼吸才恢复正常:「我很想走,很想跟你们一起走,但为了这城墙附近的所有人,我不能这么做。」
公爵已经不再那么抗拒,似乎有些顺从的让侍卫拖着他的手臂将他拉离门边。「一定有其他的办法!」他朝他喊。「我也这么希望。」他望着他,眼睛红肿。「可惜,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公爵再次甩开侍卫,对他说:「我会在城堡等你。」
帕特里克·福特报以笑容:「我会努力撑到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