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娅·哈金斯慢慢觉得身体有了些力气,便决定先把能量用在眼皮上。她重新睁开眼,不太清晰地审视着眼前的战乱。「完了,全完了。」她小声说,因为她眼前的几乎都是辛西亚的士兵。
「爵士!这里有个女人!」她咧开嘴笑笑,意识到这次是真的完蛋了。她感到有人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拽起来。没等她站稳,左脸就挨了一巴掌。「舒服吗?女士?」即使她的视线还没移到对方的脸上,她也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那个之前在屏障里的辛西亚长官。「是舒服到不懂说话了吗?女士?」然后是右脸,火辣辣的疼痛。「还是说称呼不对?该叫你什么?不太普通的营妓?」他又扇了她几巴掌。
「大人。」有个士兵劝道:「这里还算是前线,不如等我们我们回去后再好好羞辱她……」
「是她破坏了我们的防护屏障!」他朝她的脸上啐了一口,洛斯提娅稍稍别过脑袋。「这都是她还有那个金发的小婊子干的!」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要她不得好死。」长官咬牙切齿,一名士兵壮着胆子将唾液吐到女巫的伤口上。她发出呻吟。
辛西亚长官用力扇了她一巴掌。她的哀嚎换来了周围的一片讪笑。「大人,还是先回营地吧。」先前那名士兵劝阻。「这里并不太安全。」
「哼,也对,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兴致。」他松开手,洛斯提娅大口呼吸,唾液从粘连在晶莹的嘴唇上。「她之前说要弄瞎你们,是吧?」他问皮甲还有锁子甲。「对,就是她,这个婊子威胁要弄瞎我们。」皮甲咧开嘴笑道,呼出淫秽的气息。实际上,威胁他们的是艾希·达凡。「她会付出代价的。」锁子甲兴奋起来,他的提议得到周边士兵的拥护。「我们要对高贵的女巫以礼相待,懂吗?」长官斥责他:「她们怎么款待我们,我们亦然。今晚有她好受的。」他抓着她低垂的黑发,将她的头拎起来。「一人一边,都有份。」欢呼声更热烈。长官爆发出狂笑,带动起身边的狂热气氛。洛斯提娅·哈金斯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对方说的是通用语,是故意羞辱她的。她也笑了,笑得很轻,这是对自己的嘲笑,无能为力,接受命运的悲哀。「她笑了,老天。」长官摇动她的头,「这婊子居然笑了,还真有点吓人!」黑发女术士尽量睁大眼睛,看清人生最后半天的情景,尤其是眼前这些残暴乖戾的男人,她要记清楚他们的样子,即便无法成为怨灵报复,也要在奥莉斯的地狱中诅咒他们。
先前还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女巫发觉自己的诅咒成效太快。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位长官,箭插在他的后颈,令他还没来得及惨叫便应声倒下。洛斯提娅·哈金斯随他一起倒地,然后听见身边传来尖叫与刀剑相交的声音、以及马的嘶鸣。(我似乎记得这匹马。)她的手指在土地里划出一道又一道坑痕,指甲里嵌满了砂石。(又或者,只是幻觉。)女术士推掉压在她身上的死人,想挣扎起来。数匹黑马包围着她,辛西亚的那几位步兵似乎已经不再构成威胁————女巫对她右前方那位身中双位数箭矢的士兵印象深刻,看起来像是豪猪。「你们掩护第十军团。」洛斯提娅觉得这名骑士的声音同样熟悉。「我先把她带回去。」
她就这样被人抱到了马上,温柔又迅速。骑士是从她背后抱起她的,所以她没能一睹他的真容。不过,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因为就连共骑的感觉都如此熟悉,只不过这次她是坐在前面。「伊凡·诺斯。」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你来了。」
伊凡·诺斯尽量让黑马避开交战的区域,还要注意马匹的速度不至于让眼前的女性感到难受。「是啊,我来了。」他拿起短弓,射落了一位想接近他们的辛西亚骑士。「我没有想过你会来。」她说得很慢,很轻。「我没有想过你会在这里。」
「别说话。你胸前的伤看起来还没好。」
「我觉得,也许是伤到了里面。」
「什么意思?」
「也许伤到了我的,内心。因为你当初在克里婉拒了我,懂吗?你明明不需要那么快离开的。我们在克里可以有许多时间,做许多的事。例如,一整天都待在床上。」
「……心脏是在左胸附近,女士。」
她嗤笑,但能听出很吃力。「你果然还是根木头。毫无幽默感可言。」
灰骑士不说话。他们已经离战斗最激烈的区域有一段距离,伊凡放慢马速。「你知道吗?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死定了。」
「事实上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样一句话。」她痴笑着说,有点像喝醉酒。「『在你被套上绳索,被问有什么遗言的时候,向绞刑手要一杯水。因为,谁他妈会知道他们把水拿来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她仰着头哼笑,黑色的秀发贴在伊凡·诺斯的脸边。「真的,我今天才真的明白,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猜,就连那些善于预言的精灵贤者们也做不到,尤其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候。」她继续说,似乎忘记了疼痛:「你猜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伊凡·诺斯?我们也许会被从人群中窜出来的骑士杀死,或者是躲在废弃房屋后方的弓箭手射死。也许我们能够安全的回到营地,你我不再分离。也许……」伊凡·诺斯让她停止了预言。他吻了她。
说是吻,并不太恰当。因为角度的关系,伊凡只能触碰到她一半的嘴唇,不过这样已经足够。洛斯提娅·哈金斯给予他回应,热情的回应。她咬着他,不顾嘴唇上的伤口再度开裂,不顾温热的血液在唇边滴淌,不顾血腥味充斥着两人的口腔。伊凡·诺斯作为一名精英骑士,就连接吻都能做得很好。「你比上次更好了,骑士。」黑发女术士擦了擦唇边的唾液与血液。「你终于学会接吻了。高雅、热情而不下流的吻。」
「那是你教我的。」骑士微微喘气。「因为你也变得更好了,洛娜。」
洛斯提娅·哈金斯瞪大了眼,刹那间停止了呼吸。二十四年的人生当中,没有一位异性叫过她的爱称。「没有男人这样子叫过我。」
「那我很荣幸能成为第一个。」
骑士与女巫已经回到己方士兵控制的区域,显得相对安全。沉默良久,她似乎已经接受了他对她的称谓。「我是说真的。」女术士将身子与灰骑士靠得更紧,就连嘴唇都贴在骑士的脸上。「就连我的父亲都没有这样叫过我。」
「抱歉。」
「不,你不需要道歉。这不是因为他去世得早,而是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但……」
「那是我母亲的姓氏。」
「……想必是一位很伟大的女性。」
「是啊,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
「你也一样,洛娜。」
她有些愠怒。「我允许你叫,但没允许你毫无节制。」
「抱歉,洛娜。」
她无奈地浅笑。「我的吊坠已经毁了。」良久之后,她开口。「在我弄开那个屏障的时候。」
「它对于你来说,很重要?」
「嗯。那是我的法器,众多法器之中最精良的一个。」
「我确定你一定有办法制造另外一个,更加完美的法器。」
「我当然可以,伊凡。但是,它的确离我而去了,在战场上,我最恐惧的时候。就像艾希·达凡,茱莉娅以及奥利芙一样。」
「你说那三名女术士?」
「嗯。」
「当时情况很混乱。我遇见她们的时候,她们正惊慌失措,同时也在拼了命的找你。」
「但她们还是走了。」
「是我让她们走的,洛娜。那时候箭矢就在她们脸边划过,为了她们的安全,别无他法。」他担心她会因此发怒。
出人意料,洛斯提娅表现出了高度的理解。「谁在那个时候不会感到惊恐呢?在那个与死亡共舞的地方,想要逃离是人之常情,我不应该为此而责怪她们。但是我依旧害怕,你懂吗?我真正害怕的是,我珍视的东西,心底里真正所所爱着的一切,都在那个时候在我身边消失。我害怕失去,害怕无能为力。我是一名出色的女巫,哥德玛帝国宫廷法师,我不应该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我是一直这么告诫自己的。」
「我很高兴你能理解那几位女士,但是,现实……」
「我知道什么是现实。刚才我所遭遇的一切就是现实,与我极力所相信的一切都相反的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我只能像一般人一样,看着一切消逝。现实就是,我能力有限。而这个限度,也许比我所想象的要小得多。」
军营附近的后勤人员好奇地看着骑士与女巫。「不要强迫自己做难以做到的事。」他说。
「那你会消逝吗,伊凡·诺斯?」她突然问:「你也会离我而去?」他顿时语塞。
「我是不是在强迫你做难以做到的事?」她低声说。
「我……」伊凡在深思熟虑之后,终于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因为你是个军人?」
「对。」
她在一段时间内不再说话。灰骑士感觉到左脸的炽热与湿润,那是她的眼泪。两人已经回到了营地,但是伊凡却没有直奔他们该去的地方————医务室。他让黑马漫无目的的踱步,在较少人烟的地方悠转。他想从三女神那边偷取一些时间。
「过去,现在,还有未来。」黑发女术士深呼吸后,再度开口:「你最想停留在哪一刻?」
这次伊凡却没有犹豫。「我会驻足在任何一刻,只要有你同在。」
洛斯提娅·哈金斯抬头望着他,眼眶中微微颤动的泪珠让紫罗兰色的眼眸变得更加晶莹,更加动人。「你要马上回去打仗吗?」
「原则上是这样。但是,我也受了点伤。」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她破涕为笑,那么纯真,那么让人怜惜。「那么,腾出一点时间。为了我,也为了你的伤。」她把手搭在他的胸膛。
伊凡有些意外,他懂她的意思。「但是,你需要休息。」
「不要让我休息。」她坏笑。「用尽你的全力,使出你的浑身解数。你要兑现你的诺言,继续做完上次我们因为你的傲慢无礼而未能完成的事。」
「我记得那时我并没有承诺任何事,洛娜。」
「我不在过去与未来,我在现在,我在当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他。「你承诺过的,就在刚才。我不是精灵贤者,没有预言的能力。我不能预知未来,但我起码还能把握着这个瞬间。那是我能做的所有。」
「好,我答应你。」她微笑,带着胜利的意味。
短短的一个小时,他让她体验到了人间极乐。他兑现了他的承诺,让她无法休息,让她存在于当下,将她刻进了瞬间。而她,则用她最炽热而温馨的四片唇瓣作为回报,那是洛斯提娅·哈金斯作为一个女人能够给予的全部。她给了他丝丝爱意,而他也让她孕育了无限时空中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