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寒玉池的水面开始沸腾。
不是因热,而是池底涌出大量浑浊的气泡,带着刺鼻的硫磺味。李天然从深沉的入定中被呛醒,睁开眼时,瞳孔中的灰雾本能地运转,穿透蒸腾的雾气,看见池底不知何时被人嵌入了七颗鸽蛋大小的黑色圆石——每颗石头上都刻着扭曲的符文,正有节奏地脉动着暗红色的光。
“火雷子……”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不良人》原作中从未出现过的物事,但他穿越前在古籍中见过记载:以硝石、硫磺、木炭配以妖兽骨粉炼制,可沉水不湿,遇内力则爆,一颗足以炸毁半间屋舍。
而池底有七颗。
李天然几乎是从池中弹射而起,落地时周身灰雾翻涌,九幽玄天功全力运转,在体表凝成一层极薄的护罩。就在他脱离池水的瞬间——
轰!轰轰轰——!
七声闷响连环炸开,水面炸起三丈高的水柱,整个密室剧烈震动,石顶簌簌落下尘土。但诡异的是,爆炸被精确控制在池内,池壁竟完好无损,只有池水被炸空大半,露出底部密密麻麻的银色丝线——那些线交织成一张大网,将爆炸的冲击牢牢锁在网中。
“控爆之术……”李天然盯着那些丝线,心头寒意骤起。
这需要何等精密的计算和操控?不仅要算准火雷子的威力、池水的缓冲、丝网的韧性,还要预判他起身的时间,让爆炸刚好在他脱离的瞬间触发,形成威慑却不伤他分毫。
“反应不错嘛,小家伙。”
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密室角落传来。
李天然猛地转头。
石壁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藤椅。椅上侧坐着个女子,一袭深紫色长裙,裙摆绣着暗金色的火焰纹路。她有一头如火的长发,随意披散至腰际,发间别着几枚精巧的铜质发簪,簪头雕成爆炸瞬间的火焰形状。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束腰的黑色皮质腰封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其上纹着一行暗红色的奇异文字,字形扭曲如蛇,在密室幽光下仿佛在缓缓蠕动。
女子脸上戴着半张银色面具,遮住鼻梁以上,只露出精致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她手中把玩着一颗核桃大小的黑色圆球,五指灵巧地翻转,圆球表面不时迸出细小的电火花。
“将臣?”李天然下意识后退半步。
“答对啦~”女子——将臣轻笑着从藤椅上站起,赤足踏地,脚踝上系着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她走到池边,俯身捡起一根未烧尽的傀儡线,指尖一搓,线头燃起幽蓝火焰,“不过呢,我更喜欢别人叫我‘药娘子’,或者……‘爆破艺术家’?”
她歪头看李天然,面具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刚那场‘水雷七连环’,是我新研发的欢迎仪式,喜欢吗?”
话音未落,密室门被猛地撞开。
莹勾冲了进来,血眸中煞气几乎凝成实质。她肩头的伤显然还未好,动作有些滞涩,但手中血色短刃已完全凝聚:“将臣!你敢动他——”
“阿姐~”将臣拖长了语调,声音甜腻得让人头皮发麻,“别这么凶嘛,我就是跟小朋友玩个游戏。”
她随手一抛,那颗黑色圆球飞向莹勾。莹勾本能地挥刃欲斩,却在刃锋触及圆球的瞬间脸色大变——圆球竟凌空变向,轻巧地绕过刀刃,稳稳落在她左肩伤口处。
然后,“噗”地一声轻响,圆球裂开,涌出大量淡绿色药膏,瞬间包裹住她肩头。一股清凉之意透体而入,伤处的灼痛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最新款‘瞬愈爆膏’。”将臣得意地拍拍手,“外壳是遇撞击即爆的火药薄层,内里是生肌止血的良药。怎么样,比你们幻音坊那些苦汤药好用多了吧?”
莹勾怔在原地,肩头传来的舒适感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怒该惊。
这时,女帝带着四位圣姬也赶到了。看到密室内的景象,女帝的目光落在将臣腰间那行纹身上,瞳孔骤然收缩:“你……腰上那是……”
“哦?小水云认识这字?”将臣掀起衣摆,大大方方展示腰间的暗红纹身。那些扭曲的文字在幽光下仿佛活过来一般,散发出某种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这是‘爆炎古文’。”女帝的声音有些发颤,“传说中火神祝融一脉的秘传文字,早已失传千年……你怎么会……”
“家传的哟。”将臣放下衣摆,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我家祖上,可是专门给黄帝陛下做火药的呢。涿鹿之战那些会爆炸的石头,就是我家老祖宗搞出来的。”
她这话说得轻巧,却让在场所有人呼吸一滞。
黄帝时期的火药世家?若真如此,将臣掌握的火药技术,恐怕远超当今世上任何门派!
“闲话说完啦,说正事。”将臣重新坐回藤椅,翘起腿,从袖中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竹管,每支竹管上都贴着小标签:迷烟、毒雾、爆炎、蚀金、凝冰……
“李嗣源那个蠢货,以为抱上晋王大腿就能在岐国横着走。”将臣抽出一支标着“爆炎”的竹管,在指尖转动,“他跟我订了一批货,要炸平青莲观周围三里,好让玄冥教的人安全交易。”
她突然握拳,竹管“咔嚓”碎裂,里面流出的不是火药,而是一撮紫色花粉。
“但我改配方啦~”将臣吹散花粉,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批火药不会爆炸,只会……开花。”
“开花?”李天然皱眉。
“对,开花。”将臣打了个响指,密室四角突然同时冒出无数细小的火花。火花在空中交织,竟然绽放成一朵朵火焰蔷薇,绚丽夺目却毫无杀伤力,“李嗣源不是喜欢玩阴谋吗?我让他明天在青莲观放一场全城都能看见的烟花秀,多浪漫~”
莹勾盯着那些逐渐消散的火花,忽然道:“条件呢?你不会白白帮我们。”
“聪明!”将臣从藤椅上跳起,赤足走到李天然面前,凑近他仔细打量,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要他。”
“休想!”莹勾的短刃瞬间抵在将臣颈侧。
将臣却不闪不避,反而伸手轻轻推开刀刃:“阿姐别急嘛,我不是要他的人,是要他的……血。”
她转向李天然,面具后的眼睛亮得吓人:“小家伙,你是‘天外之人’,魂魄与肉身不符,对吧?这种体质,你的血里一定含有某种……这个世界没有的物质。我要三滴心头血,用来做研究。”
“研究什么?”李天然沉声问。
“研究怎么回家呀。”将臣说得理所当然,“我祖上传下一本《破界密录》,记载了穿越时空的理论。其中提到,若能得到‘异世之血’为引,配以‘爆炎古文’的力量,或许能短暂撕开空间裂缝。”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认真起来:“当然,成功率不到一成,而且就算成功,裂缝也只能维持三息。但对你来说……足够看一眼原来的世界了吧?”
李天然的心脏狂跳起来。
回家……哪怕只是看一眼……
“别信她。”莹勾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将臣最擅长的就是编故事骗人。什么《破界密录》,什么空间裂缝,都是她编出来骗你血的!”
“哎哟,阿姐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将臣作委屈状,从怀中掏出一卷兽皮古书,凌空展开。
书页泛黄破损,但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见——正是她腰间那种扭曲的“爆炎古文”。其中一页上,绘着一幅复杂的阵图,阵图中央标注着一行小字:以异世之血为引,可窥时空之隙。
“这书是我家传了八十代的宝贝,你看这兽皮的年份,至少三千年往上。”将臣轻轻抚摸书页,眼中难得露出珍视之色,“我花了二十年才破译了其中三成内容。这次来找你,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看向李天然,声音低了下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我要提醒你——李嗣源从我这订的第二批货,可是货真价实的‘地火雷’。一旦在青莲观引爆,整个西城都会化为废墟。你们幻音坊……跑得了吗?”
女帝的脸色变了。
“你在威胁我们?”玄净天厉声道。
“是交易。”将臣纠正,“三滴心头血,换我调包所有火药,救西城数万百姓。另外……”
她转身看向莹勾,眼神忽然柔软下来:“阿姐,你心脉里那根‘蚀心针’,我也能帮你取出来。条件是,取针过程中,你要完全信任我,不能有丝毫抵抗。”
莹勾浑身剧震。
蚀心针!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十三年前,朱友文为控制她,在她心脉旁埋入一根细如牛毛的毒针。此针随心跳游走,一旦试图取出就会刺破心脉,天下无人敢医。
将臣……怎么会知道?又凭什么敢说能取?
“你……真有把握?”莹勾的声音有些干涩。
“九成。”将臣从发间取下一枚铜簪,轻轻一扭,簪身裂开,露出里面十二根细如牛毛的金针,“这是我特制的‘追魂针’,以爆炎古文加持,可锁定蚀心针的位置,再用火药微爆将其震出。风险当然有,但比让它留在体内等死强。”
她走到莹勾面前,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这个动作亲昵得过分,莹勾却罕见地没有躲闪。
“阿姐,你知道的,我从未骗过你。”将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在玄冥教,朱友文要杀你,是我用三颗‘假死雷’帮你诈死脱身。你欠我一条命,现在……该还了。”
密室陷入死寂。
李天然看着眼前这一幕,脑海中快速分析利弊。将臣的条件看似公平,但处处透着诡异——她为什么要帮莹勾?真的只是为了还人情?还有那《破界密录》,究竟有几分可信?
但眼下,他们没有选择。
李嗣源的地火雷是实打实的威胁。一旦爆炸,西城百姓、幻音坊、乃至他和莹勾刚建立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我答应。”李天然最终开口。
“李寻安!”莹勾厉喝。
“但有个条件。”李天然直视将臣,“取血和取针,必须同时进行。我要亲眼看着整个过程。”
将臣面具后的眼睛眯了眯:“小家伙,你不信任我?”
“我为什么要信任一个刚见面就用火药欢迎我的人?”李天然反问。
两人对视良久。
将臣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密室里回荡,震得那些未散尽的火焰蔷薇又绽放了几朵。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好!就按你说的,同时进行!现在就开始!”
她一拍手,密室四壁突然翻转,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柜格。每个格子里都摆满了瓶瓶罐罐、药材矿石、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火药装置。这间寒玉池密室,竟不知何时被她改造成了半个实验室!
“阿姐,躺那张石台。”将臣指向池边一块平坦的青石板,“小家伙,你坐她旁边。妙成天、玄净天,你们俩过来帮忙配药。小水云,你负责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密室三十丈内。”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完全没了刚才的慵懒戏谑,俨然一副医道宗师的架势。
莹勾犹豫片刻,还是依言躺上石台。李天然在她身侧盘膝坐下,九幽玄天功缓缓运转,随时准备应对变故。
将臣洗净双手,从柜中取出一套精致工具:金针、玉刀、瓷瓶、以及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粉末的小盒。她腰间纹身在幽光下开始发亮,那些扭曲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沿着她的肌肤流淌,最终汇聚到双手。
“我要开始了。”将臣的声音平静无波,“阿姐,放松。小家伙,等我叫你时,刺破左手中指,逼出三滴心头血——记住,要连心脉的那口真气一起逼出。”
她拈起一枚金针,针尖在指尖灯火上掠过,竟燃起一抹幽蓝火焰。
下一刻,金针闪电般刺入莹勾心口。
几乎同时,李天然感到左手中指一痛——一根傀儡线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手指,线头化作细针,刺破指尖。
鲜血涌出,却不是滴落,而是被傀儡线牵引着,飞向将臣手中的一个玉碗。
而莹勾那边,将臣的双手快得化作残影。十二枚金针依次刺入她心脉周围的穴位,每一针落下,她腰间的纹身就亮一分。当第十二针刺入时,那些纹身文字竟脱离肌肤,悬浮空中,围绕莹勾的身体缓缓旋转。
“就是现在!”将臣厉喝。
李天然咬牙,九幽玄天功逆冲心脉,三滴滚烫的心头血顺着傀儡线激射而出,落入玉碗。
玉碗中的血液瞬间沸腾,冒出淡金色的蒸汽。蒸汽与空中旋转的爆炎古文接触,竟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在灼烧空间。
而莹勾心口处,一根细如发丝、通体漆黑的毒针,正被十二枚金针缓缓逼出。每出一分,她就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将臣额头上也满是汗水,但她双手稳如磐石。突然,她左手抓起一把紫色粉末,撒向空中那些文字;右手凌空一抓,竟从柜中隔空取来一颗火雷子,拇指一弹,弹壳碎裂,露出里面银色的药粉。
“爆炎古文——时空为引,开!”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文字上。
悬浮的文字瞬间燃烧,化作十二道火线,与李天然的血气、莹勾的毒针、以及火雷子的药粉连接在一起。
整个密室开始扭曲。
不是震动,是空间本身的扭曲。石壁像水面般泛起涟漪,光影破碎又重组,空气中出现无数细小的裂缝,裂缝后隐约可见……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车水马龙的街道,高楼大厦的轮廓,闪烁的霓虹灯光——
那是李天然魂牵梦萦的现代都市!
“看到了吗……”将臣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那就是你要的‘一眼’……”
但下一秒,异变陡生。
莹勾心口那根即将完全逼出的蚀心针,突然剧烈震颤,猛地倒射而回,朝着她心脉深处钻去!
“朱友文的禁制!”将臣脸色大变,“他在针上留了后手!”
她毫不犹豫,左手并指如刀,竟直接插进莹勾心口伤口,两根手指死死夹住毒针。右手则抓起那颗火雷子药粉,全部倒进自己嘴里。
“给我……出来!”
将臣浑身爆发出恐怖的气势,紫衣无风自动,红发狂舞。她腰间的纹身彻底脱离身体,化作一个完整的环形法阵,将三人笼罩其中。
轰——!!!
密室真的爆炸了。
不是火药,是空间爆炸。
所有景象破碎成万千碎片,又在下一刻重组。当光芒散去时,密室内一片狼藉,但三人竟都完好无损。
莹勾心口,那根漆黑的毒针已被完全取出,悬在将臣指尖。而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平稳,显然心脉无碍。
李天然左手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他脑海中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瞥——那个只属于他的世界,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
而将臣……
她半跪在地,面具碎裂了一半,露出底下苍白却绝美的容颜。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她在笑,笑得畅快淋漓。
“成功了……哈哈哈……《破界密录》的记载是真的……时空裂缝真的存在……”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卷兽皮古书。书页上,原本模糊的文字此刻清晰无比,最后一行赫然写着:
“异世血,蚀心针,爆炎文,三者合一,可开刹那之门。然开门者,需承时空反噬,折寿三十载。”
折寿三十年。
将臣看着这行字,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却又很快释然。
“三十年换一个真相,值了。”她擦去嘴角的血,摇摇晃晃站起,看向李天然,“小家伙,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原来世界之外……真的有世界。”
她又看向莹勾,眼神温柔:“阿姐,针取出来了。从今往后,你自由了。朱友文留在你身上的所有禁制……都没了。”
莹勾坐起身,摸向心口,那里只剩下一个浅浅的针孔,再无往日那噬心的隐痛。她看着将臣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谢谢。”
“不客气。”将臣摆摆手,从废墟中捡起自己的半张面具,重新戴上,“交易完成。李嗣源的那些火药,我已经全部调包成了烟花,你们明天去青莲观走个过场就行。至于我……”
她转身走向密室出口,脚步有些踉跄,但背影挺直。
“我要去塞外了。那里有座古墓,据说埋着黄帝时期的‘天火秘典’。如果找到它,也许……能开出更久的门。”
走到门口时,她停住,回头看向李天然。
“小家伙,好好对我阿姐。她这辈子……太苦了。”
又看向女帝:“小水云,岐国就交给你了。记得多备点灭火沙,以后我路过时,可能会不小心……炸点什么。”
最后,她挥挥手,身影融入门外夜色。
只留下一室狼藉,和三个沉默的人。
许久,李天然轻声问:“她……会死吗?”
“不会。”莹勾低头看着掌心,那里躺着一枚小小的铜质发簪——是将臣刚才趁乱塞给她的,“她是将臣,是火药的艺术家,是爆炎的魔女……没那么容易死。”
女帝走到池边,俯身捡起一块未燃尽的兽皮碎片。上面只剩半行爆炎古文,翻译过来是:
“以命窥天者,终为天所悯。”
她握紧碎片,望向将臣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
“姐……保重。”
夜色深沉。
凤翔城西北三十里,乱葬岗突然绽放出漫天焰火,绚丽如星河倒悬。
而在焰火照不到的荒野上,一个紫衣红发的女子独自行走,腰间纹身黯淡无光,但她的脚步坚定,朝着远方的雪山,朝着下一个爆炸,朝着那本可能存在的《天火秘典》。
这条路,她选择了。
就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