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清晨,带着水汽的微凉和市井特有的鲜活气息,透过旧屋的窗棂漫溢进来。
李天然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腰间墨麟刀冰冷的触感,姬如雪肩头狰狞的伤口,张子凡意味深长的笑容,骆小北警醒的话语,还有莹勾那双纯净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血眸……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让他对未来的路充满了紧迫感。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来到院中。井水冰凉,掬一捧拍在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他开始演练脑海中构思了无数遍的计划——开设“天然居”茶楼。
这不仅仅是为了谋生,更是他在这乱世立足、收集情报、建立根基的第一步。茶楼人来人往,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最为灵通。他需要一双“耳朵”,去倾听这座城池,乃至整个天下的脉搏。
首先,是本金。他从玄冥教“借”来的银钱还剩下不少,支撑起一间小茶楼的前期投入应该足够。
其次,是选址。不能太偏僻,否则没有客源;也不能太显眼,以免过早暴露。他看中了城西靠近码头、但又不在主干道上的一条辅街,那里往来多有脚夫、行商和小吏,消息灵通,环境也相对复杂,便于隐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人手和“保护伞”。他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来掩饰自己和莹勾的异常。
接下来的几天,李天然变得异常忙碌。他将照顾姬如雪和“管理”莹勾的任务交给了彼此——主要是叮嘱莹勾不要乱跑,不要对陌生人产生过于“浓厚”的兴趣,以及按时给姬如雪送药送饭。莹勾对此似乎并无不满,她对这方小小的院落充满了好奇,时而坐在井沿晃荡赤足,时而研究那棵歪脖子槐树的纹理,时而又会蹲在墙角,看着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天。姬如雪则在药物的调理和李天然刻意营造的安宁环境中,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李天然则早出晚归,凭借着他现代人的思维和谈判技巧,以及毫不吝啬的银钱开道,很快就在选定的辅街盘下了一间位置、大小都颇为合适的店面。原店主是个急于返乡的老者,交易十分顺利。
他雇佣了一个因战乱流落至此、看起来老实本分又有些眼力见的中年账房先生,姓周,负责日常账目和采买。又招了两个手脚麻利、家境清贫的本地少年做跑堂伙计。他没有选择雇佣厨师,茶楼初期只提供简单的茶水和几样从附近糕点铺定点采购的普通点心,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减少人员复杂性。
至于“保护伞”,李天然深思熟虑后,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向管辖这片区域的漕帮小头目,按月缴纳一笔不算多但也绝不少的“平安钱”。乱世之中,这种灰色地带的规则往往比官府的律法更有效力。他用剩下的银子,购置了必要的桌椅、茶具,将店铺内外重新打扫、简单修缮了一番,挂上了一块朴素的木质招牌,上书三个他亲手所写、带着几分现代设计感的楷体字——“天然居”。
他没有大肆宣扬,只是在一切准备就绪后,选了一个寻常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开了业。
开业当天,生意意料之中的冷清。只有零星几个走累了脚的脚夫和附近无所事事的闲汉,被新开张的好奇和相对公道的茶价吸引进来,喝上一碗粗茶,歇歇脚便离开。
李天然并不着急,他穿着和周账房、伙计们一样的粗布衣服,亲自在店里招呼,观察着每一个进来的客人,听着他们的闲聊。他需要时间让“天然居”慢慢融入这条街道,也需要时间收集最初的信息。
莹勾也被他带到了茶楼。他无法将她独自留在家中,那风险更大。他给莹勾换上了新买的水绿色襦裙,虽然她依旧赤着足,习惯性地想蹲在椅子上,但在李天然再三的、耐心的“教导”下,她总算能勉强像个普通少女一样,安静地坐在柜台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碟李天然特意买来的蜜饯。
她的存在,无疑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那绝世的容颜,即便沉默不语,也如同暗夜中的明珠。尤其是那双偶尔抬起、纯净得不似凡俗的血眸,更是让一些心怀不轨之徒蠢蠢欲动。
开业第三天下午,两个穿着流里流气、腰间挎着短刀的汉子晃进了茶楼。他们目光淫邪地在店内扫视,最后牢牢锁定在柜台后的莹勾身上。
“掌柜的,上好茶!”其中一个刀疤脸大大咧咧地坐下,一脚踩在旁边的凳子上,声音洪亮,带着挑衅。
周账房脸色微变,正要上前,李天然却伸手拦住了他,自己提着茶壶走了过去,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略显谦卑的笑容:“二位客官,小店刚开张,只有些寻常的粗茶,还请担待。”
“粗茶?”另一个瘦高个嗤笑一声,手指却指向莹勾,“茶无所谓,让那个小娘子过来陪我们哥俩喝一杯,茶钱少不了你的!”
李天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微冷:“抱歉,那是舍妹,不见外客。”
“舍妹?”刀疤脸嘿嘿一笑,站起身,伸手就想推开李天然,“老子看上了,就是老子的!滚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李天然胸口的瞬间,一直安静坐着的莹勾,血眸骤然转向了他。
没有杀气,没有怒意,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那刀疤脸的动作猛地僵住。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洪荒巨兽盯上,只要再动一下,就会粉身碎骨!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旁边的瘦高个见同伴突然不动了,觉得奇怪,骂骂咧咧地也站起身:“大哥,跟他废什么话……”
他的话同样戛然而止。因为他也对上了莹勾那双血眸。同样的寒意,同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整个茶楼仿佛被无形的冰层冻结。其他零星的客人也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纷纷停下交谈,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边。
李天然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麻烦还是来了。他上前一步,挡在了莹勾和那两人之间,隔断了他们的视线,同时沉声道:“二位,茶还要吗?”
那刀疤脸和瘦高个如同溺水之人获救般,猛地喘了口粗气,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凳子,脸上充满了惊惧。他们甚至不敢再看柜台方向,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要了!我们走,这就走!”说完,如同见了鬼一般,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茶楼,引得门口的路人纷纷侧目。
茶楼内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有些异样。客人们看向柜台后那个依旧安静坐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绿衣少女,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猜测。
李天然知道,经此一事,“天然居”有个极其不好惹的“妹妹”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在这条街上流传开来。这既是麻烦,也可能是一种另类的“保护”。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茶楼的生意依旧平淡,但再也没有地痞流氓敢上门滋事。甚至连收了“平安钱”的漕帮小头目,再来时态度也恭敬了几分,显然听说了那天的事情。
李天然乐得清静,每日除了照料生意,更多的时间是在倾听。他从脚夫们口中听到各地粮价物价的波动,从行商那里听到各方势力的最新动向,从闲汉的吹嘘中拼凑出渝州城内的各种八卦秘闻。
他了解到,晋王李存勖已在魏州称帝,国号大唐(后唐),正与契丹时战时和;通文馆和幻音坊在各地的摩擦日益增多;玄冥教似乎因为丢了什么东西(李天然心知肚明),在各地活动频繁;而不良人,则依旧如同幽灵,无处不在,却又难觅踪迹。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他脑中汇聚、分析,逐渐形成了一张模糊的天下局势图。他知道,“天然居”这步棋走对了。这里,将是他窥探这个时代,并开始落子的第一个窗口。
这天打烊后,李天然仔细核对着周账房记下的流水,虽然盈利微薄,但总算步入了正轨。莹勾坐在他旁边,正专注地用一根李天然削给她的木签,试图将一颗蜜饯串起来,动作笨拙却认真。
姬如雪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此刻也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账本的李天然和玩着蜜饯的莹勾,眼神复杂。这些时日的相处,让她对这对“兄妹”有了更深的了解。李天然的沉稳、谋略和那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温和,莹勾的强大、纯粹和对李天然毫无保留的依赖,都让她感到惊奇。
“李公子,”姬如雪忽然开口,“我的伤势已无大碍,明日,我便要离开了。”
李天然抬起头,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他知道姬如雪身份特殊,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姬姑娘伤势初愈,何必急于一时?不如再多休养几日。”
姬如雪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师门尚有任务,我已耽搁太久。公子的救命之恩,如雪铭记于心,他日必当相报。”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莹勾,又道:“公子与令妹……非常人,这渝州城虽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还望万事小心。”
李天然知道她去意已决,便不再挽留,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李某预祝姬姑娘一路顺风。若有需要,可来‘天然居’寻我。”
第二天清晨,姬如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普通衣裙,与李天然和莹勾道别。她对着李天然深深一福,又对莹勾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莹勾看着姬如雪消失的方向,血眸中没什么情绪,只是扯了扯李天然的袖子,指着桌上剩下的蜜饯:“我的。”
李天然哑然失笑,将蜜饯推到她面前:“对,都是你的。”
他看着空荡了许多的院落,知道一个阶段结束了。姬如雪的离开,意味着他们彻底失去了与幻音坊这层微弱的关系,未来的路,更需要靠他们自己走下去。
他转身,看向正在认真数着蜜饯数量的莹勾,目光坚定。
“天然居”已经立起来了,接下来,就是让它真正地、在这渝州城的暗流中,扎根,生长。而他腰间的墨麟,也终将会有出鞘饮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