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东都洛阳。
这座历经沧桑的天下雄城,表面依旧维持着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仿佛乱世的烽火并未波及到这富庶之地。
然而,若有心人细心感知,便能察觉到在这片繁华表象之下,一丝不同以往的、如同暗流般的紧绷与焦虑正在悄然涌动。各处城门的盘查明显较往日更为严密,守城兵士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与警惕。
街巷之间,那些目光闪烁、行色匆匆、气息各异的身影似乎也凭空多了不少,如同幽灵般在人群中穿梭,彼此警惕地观察着。
一家位于繁华地段、人流密集的茶馆二楼,临窗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两个相貌普通、皮肤黝黑、穿着最常见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正如同许多进城谋生的脚夫般,就着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和一小碟瓜子,看似悠闲地消磨着时间。
他们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楼下街景,但那双耳朵,却如同经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精准地过滤着大堂内十几桌茶客所有的闲聊碎语,不放过任何一丝有用的信息。正是改容易装、凭借高超身手和霍雨浩提供的简单伪装技巧悄然潜入洛阳的寇仲和徐子陵。
“……听说了吗?就前几晚,洛水下游,有晚归的老渔夫赌咒发誓,说看见河心冒起一团紫蒙蒙的光哩!吓得好几天没敢出船!”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这事邪乎,可不敢乱传!我还听说啊,宫里最近气氛绷得紧,郑王(王世充)火气大得吓人,好几个老成持重的大臣都因为一点小事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挨了板子!”
“唉,这世道……听说李阀那边在长安搞得红红火火,人心都向着那边,咱们这洛阳城……”
“快闭嘴!隔墙有耳!你想被当作细作抓去砍头吗?!”
听着这些被刻意压低、却又忍不住传播的议论,寇仲和徐子陵端起粗糙的茶碗,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住嘴角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笑意。
大哥谋划散播的流言种子,已然在这片肥沃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始悄然发酵,搅动着人心。
“仲少,看来第一步‘惑心’,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徐子陵嘴唇微动,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声音直接送入寇仲耳中。
寇仲看似随意地磕了个瓜子,同样传音回道,语气带着几分坏笑:“嘿嘿,这才刚起了个风,好戏还在后头呢。走,陵少,咱们去给王世充那老乌龟的锅底下,再添上几把旺柴!”
接下来的数日,洛阳城内各种“巧合”与“怪事”开始频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一位掌管着西面部分城防、并非王家嫡系出身、但颇有些能力的将领,某日清晨打开家门时,险些被门槛下放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绊倒。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黄澄澄、足以让他一家老小奢华生活数年的金叶子!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袋中还附有一张素笺,上面用陌生的笔迹写着“洛水清涟,敬献将军,望善自珍重”。
这突如其来的横财与暧昧不明的话语,吓得他魂飞魄散,既不敢声张,又不敢动用,整日里疑神疑鬼,看同僚的眼神都变了,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或者试探他。
而王世充的侄儿、素来嚣张跋扈、人憎狗厌的王仁则,则在一家他时常光顾的青楼里,与一个外地来的富商为了一个红牌姑娘争风吃醋。
正当他摆出世子架势想要用强时,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看似“不开眼”的江湖莽汉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肋骨都断了两根。那汉子武功路数诡异得很,下手极有分寸,让他吃尽苦头却不伤性命,打完人便如同鬼魅般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仁则丢尽了颜面,想动用军队搜捕却连对方长相都说不清,回家后更是脾气暴戾,动辄对下人拳打脚踢,怨气冲天。
甚至深宫之内,也开始有细微的流言在宫女宦官间悄悄流传。说是深受王世充宠爱的董淑妮夫人,近日来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总喃喃重复着“玉璧蒙尘,光华黯淡”、“紫气东移,非吉兆也”等语,神色惶惶。
这使得本就心烦意乱的王世充对她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审视和猜忌,往日恩宠淡了不少。
这些事件单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些不起眼的意外或琐事,但在“洛水现紫气”、“和氏璧预示天命”这等宏大而神秘的流言背景板下,不断叠加、放大,并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入本就多疑的王世充耳中,所产生的化学反应便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
深沉的书房内。
王世充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听着心腹近卫低声汇报着这些看似“鸡毛蒜皮”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琐事。
他手中盘玩的一对极品翡翠核桃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一股无名邪火在他胸中燃烧,却又找不到具体的发泄对象。
“查!给本王彻查!到底是谁!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搅风搅雨!”他猛地一拍桌案,低声咆哮,眼中布满了因焦躁而生的血丝。
“还有,加派人手,给本王死死盯紧张镇周、崔洪丹那几个老家伙!看看他们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说了什么话!一有异常,立刻报我!”
“是!王爷!”心腹近卫被他的怒气吓得战战兢兢,连忙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王世充一人,窗外明媚的阳光似乎都无法驱散室内的阴冷。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些荒诞的流言、层出不穷的怪事、麾下将领们细微的神情变化、甚至枕边人梦呓中的不祥之语……一切都像是一张正在收紧的网,让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他看谁都像是潜藏的敌人,看哪份奏报都像是包藏祸心。他甚至开始严重怀疑,魔门那些看似合作无间的“伙伴”,比如祝玉妍、辟守玄等人,是不是也暗中得到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天启”,已经起了别样心思,准备抛弃他这艘“快要沉没的破船”?
就在王世充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得焦头烂额、疑神疑鬼之际,寇仲和徐子陵已经凭借李靖提供的精准情报和几日来的细心观察,锁定了一个更具实际价值的目标——负责洛阳城东南角“望宾门”及其附近一段城墙防务的副将,刘将军。
此人是老将张镇周的旧部,本身颇有能力,练兵严谨,但因并非王世充嫡系淮西出身,一直不受真正重用,反而时常受到王仁则等王家亲贵的排挤和打压,心中积怨已久,时常借酒浇愁。
通过摸清这位刘将军每旬必会独自一人去城南一家僻静老字号酒肆喝闷酒的习惯,机会来了。
这日黄昏,刘将军又如期而至,在酒肆最角落的老位置,点了两壶烈酒,几碟小菜,闷头独饮,愁绪满怀。几杯浊酒下肚,正是心神松懈之际,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刘将军顿时警惕,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刀柄,醉眼微醺地打量着眼前两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位置有人了!”
寇仲笑嘻嘻地拿起酒壶,自然地给他空了的酒杯斟满,压低声音道:“刘将军莫惊,是请你喝酒的朋友,想跟你聊几句前程。”
徐子陵则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温和,却像是一下子穿透了酒意,直接响在他的心底:“将军一身好本事,治军有方,却在此地郁郁不得志,甚至时常要受那纨绔子弟王仁则的腌臜气,空耗岁月,不觉得憋屈可惜吗?”
刘将军脸色猛地一变,酒意醒了大半,眼神锐利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说什么?”
寇仲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力:“不想说什么,只是替将军不值,为将军指条明路。听说李阀二公子李世民,宽厚仁德,求贤若渴,最是敬重英雄豪杰。若有人能在他需要的时候,雪中送炭,助他一臂之力……
比如,在某个关键时刻,为他打开东南角的望宾门……将来天下平定,何愁不能封侯拜将,一展胸中抱负,青史留名?”
刘将军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握着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你……你们是李阀的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潜入洛阳来策反本将!”
徐子陵依旧淡然,语气却不容置疑:“我们是能给将军指一条活路和前程的人。将军是明白人,当知王世充猜忌成性,刻薄寡恩,绝非可托付之明主。
如今洛阳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外有强敌环伺,将军以为,这洛阳城,还能支撑多久?是跟着一条注定要沉的破船一起葬身水底,还是审时度势,另择英主而栖,博一个光明未来?”
寇仲趁热打铁,给出一个看似宽松实则致命的选项:“我们不需要将军现在就点头答应,更不需要将军立刻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只需将军……回去好好想一想,权衡利弊。若将军有意,三日后的子时正,望宾门城楼之上,以火把连续画三个圆圈为号,自会有人前来与将军接洽,共议大事。
若将军无意,就当我们兄弟今日从未出现过,将军继续喝您的酒,咱们江湖再见仍是路人。”
说完,两人不再多言,留下心神巨震、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天人交战的刘将军,放下远超过酒菜价值的银钱,如同普通食客般,悄然融入酒肆的人群,消失不见。
走在华灯初上、依旧喧嚣的洛阳街头,寇仲兴奋地以传音对徐子陵道:“陵少,你看那刘将军,脸都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心里肯定乱成一锅粥了!你说他会就范吗?”
徐子陵沉吟片刻,传音回道:“他心已乱,防线已出现缺口。王世充日益加剧的多疑和我们的流言攻势起了关键作用,放大了他心中的不安和不平。
加上他自身长期受压制,怀才不遇,只要我们给出的‘希望’足够真实,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即便他最终胆怯不敢答应,也绝不敢轻易向王世充告发我们。
告发我们,就等于承认自己与李阀的人有过接触,在王世充如今的心态下,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嘿嘿,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大哥这计策真是绝了!”寇仲咧嘴一笑,“走,陵少,咱们再去给魔门那帮喜欢躲在暗处的家伙也找点乐子!听说阴癸派和灭情道在洛阳为了争抢地盘和资源,正互相看不顺眼,差点掐起来呢……正好给他们再加点料!”
就在双龙于洛阳城内如同两条灵活的鲶鱼,不断兴风作浪,将这片浑水搅得愈发浑浊不堪之时,洛阳城外数十里处,一处人迹罕至的隐秘山林内。
霍雨浩正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之上,周身气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
他那庞大无比的精神力如同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大网,远远地笼罩着那座庞大的洛阳城。虽然无法细致到感知城内具体的对话和影像,却能清晰地捕捉到从那座城市整体弥漫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焦虑、猜疑、惶恐、以及各种负面情绪交织而成的混乱气息。
这种“气”正在不断加剧、沸腾。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眸深处仿佛有寒星闪过,望向远处地平线上那巍峨雄壮的洛阳轮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决断:“火候……差不多了。人心已乱,裂缝已生。”
他身形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般从青石上飘下,瞬间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向着洛阳方向无声无息地潜行而去。
最终的雷霆一击,已然酝酿完毕,即将降临。 而此刻的洛阳城,看似依旧坚固无比,实则已然成为一座被无形之手从内部撬开了无数裂缝的巨堡,只等待着那恰到好处的、最后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