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如牛毛,却寒似冰针,执拗地扎在凌啸岳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提醒他这座城市正被无形的恐惧攥紧。
他静立在老方修表铺阁楼的窗前,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猩红的火点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地燃烧,拉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轨迹,旋即被窗外的雾气吞噬。那雾,是嘉陵江上升腾的水汽,混杂着防空警报凄厉嘶鸣后残留的余悸,将1941年深秋的重庆,整个儿浸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灰暗与压抑之中。远山隐没,近街迷蒙,唯有江面上偶尔闪过的灯火,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三日后。”凌啸岳低声重复着密电里那个如同催命符般的时间节点,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指节因用力掐住冰冷的木质窗框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窗框上,一张用铅笔勾勒的简易地图已被反复涂抹、圈点,变得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五个醒目的红色圆圈,如同五道血痕,标记着重庆周边所有军火库的位置。其中,位于西郊的那个圆圈,被他用红笔狠狠圈了三圈,墨迹几乎要透穿薄薄的纸张,那力度,仿佛要将心头的焦虑与愤怒一同刻入木头。
“黑石坡。”
一个清冷的女声,带着特有的穿透力,如同冰棱坠入静水,从身后幽幽传来,瞬间刺破了阁楼里凝重的沉默。凌啸岳缓缓转过身,看见沈安娜正站在那张堆满精密零件的工作台前,台灯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却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手里捏着那张刚破译的密电底稿,纸张边缘因她不自觉的用力而微微卷曲。那双总是显得波澜不惊、清澈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竟也罕见地浮现出凝重的阴云,像是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荡开层层忧虑的涟漪。
“理由。”凌啸岳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这并非疑问,而是在寻求印证,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他们,两个来自不同阵营、肩负不同使命的情报人员,在这一刻,必须在这个关乎数万军民生命、关乎整个战局走向的判断上,达成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一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雨声都暂时退去。
沈安娜将密电轻轻放在台灯下,光线照亮了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点在某行破译文字上,力道却似有千钧:“渡边一郎,他的行事风格,情报档案里称之为‘完美狩猎’。秦队长提供的资料显示,他在华北执行任务时,三次成功的突袭,选择的目标都具备三个特征:其一,地形复杂,便于潜入与撤离,如同狡猾的狐狸总要为自己预留多条逃生路径;其二,防御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暗藏不易察觉的死角,他擅长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撕开缺口;而最重要的一点——”她顿了顿,缓缓抬眼看向凌啸岳,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能制造最大程度的心理震慑,动摇我方军民的抵抗意志。”
凌啸岳的指尖在地图上的黑石坡位置重重一敲,发出沉闷的“笃”声,仿佛在敲击自己的心口:“上月刚从滇缅公路辗转运来的75毫米山炮,还有整整三百支崭新的美式冲锋枪,全都集中在黑石坡!”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三天前在军政部绝密会议上看到的清单——那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武器,本该是即将发动的冬季反攻的底气,是士兵们眼中胜利的希望,现在却成了渡边眼中最肥美的猎物,最能刺痛国人神经的利刃。
“唉……”一声轻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紧张对峙。老方不知何时已端着两杯热茶从楼梯口上来,杯壁氤氲着白色的热气,与窗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他粗粝的手掌在地图边缘轻轻比划着,布满老茧的指尖还沾着修表时残留的机油,在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却丝毫不妨碍他精准地指出军事地图上的防御漏洞:“从地形看,黑石坡北靠歌乐山余脉,山势陡峭,南接成渝公路,交通便利。日军若选在雨夜,从北坡悬崖峭壁处潜入,炸毁军火库后,借着夜色顺山脊撤退,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我军确实很难组织有效追击。”这位头发花白、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修表匠,此刻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那些精密的齿轮与复杂的地形在他眼中并无二致,“更麻烦的是,那里的守卫部队,是刚从河南调来的补充团,弟兄们都是好样的,能打硬仗,但说到防空、防特种突袭的经验,几乎为零啊。”他摇了摇头,将热茶分别递到两人手中,“喝点暖暖身子吧,这天,邪乎得很。”
凌啸岳接过热茶,掌心立刻感受到一阵滚烫的暖意,却没有喝,任由那滚烫的杯壁熨烫着手心,试图用这短暂的灼痛驱散心底的寒意与混乱。他的脑海里,如同老旧的电影放映机,突然闪过三天前在百乐门的靡靡场景——苏曼丽,那个风情万种、仿佛看透世事的歌女,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语气暧昧地说孙志远最近常去西郊“考察实业”。当时,他只当是风尘女子的随口闲聊,是攀附权贵的谈资,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在意。可现在想来,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分明是毒蛇吐信般的警告,冰冷而致命,只是当时的他,竟被那虚假的温柔蒙蔽了视听!一股后怕与愤怒交织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在胸腔里蜿蜒游走。
“需要确认。”沈安娜突然开口,打破了凌啸岳的沉思。她已经迅速收起密电底稿,脸上的凝重散去,重新变回那个《中央日报》记者沈若涵——温婉干练,眼神清澈,仿佛刚才那个分析敌情、目光锐利的情报员只是错觉。“我可以以采访国防建设、宣传抗日决心的名义去黑石坡实地看一看,他们通常不会拒绝中央媒体的正面宣传请求。”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采访任务。
“不行!”凌啸岳几乎是立刻否决,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微微提高了音调。他快步走到沈安娜面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渡边认识你。上次记者招待会,你那几个问题直指要害,问得他哑口无言,颜面尽失。现在你主动送上门去,无异于告诉他,我们已经破译了密电,知道了他的计划!这太冒险,我不允许。”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保护欲。说完,他转身走向墙角那尊不起眼的保险柜,黄铜的把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转动密码盘时,齿轮咬合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咔嗒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我需要一个更稳妥、更隐蔽的方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必须成功的决心。
当凌啸岳从嵌在墙壁里的保险柜中,取出那套熨烫平整的重庆警察总局制服时,沈安娜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眉心微蹙,像被无形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棉质制服领口残留着淡淡的樟脑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皮革气息,这味道让她瞬间回溯到三个月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这个男人,彼时穿着笔挺的军统少校制服,枪身的冷硬抵着她的太阳穴,瞳孔里是她读不懂的风暴,字字如冰锥般逼问中共地下党的联络方式。而此刻,这具曾威胁她生命的躯体,却要与她并肩踏入同一场危局,去阻止一场足以将山城化为焦土的毁灭性灾难。命运的玩笑,总带着这般残酷的黑色幽默。
秦海龙那边......她斟酌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昨夜未散的疲惫沙哑。
我去说。凌啸岳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他已开始解下身上的少校制服纽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银质纽扣上留下短暂的温度。随着衣料滑开,里面紧身的黑色打底衫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那是常年握持枪械与格斗练就的力量感。就说收到线报,有走私犯在西郊活动,需要刑侦队配合调查。他的动作蓦地顿住,解纽扣的手指悬在半空,缓缓转过身。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当他的目光落在沈安娜脸上时,那双总是覆着寒冰的眸子里,第一次漾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有警惕,有审视,竟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托付?沈小姐,明天这个时候,我需要黑石坡军火库的布防图。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像一枚钉子,稳稳敲进沈安娜的心脏。
沈安娜迎上他的视线,没有退缩。她突然想起昨夜子时,当她带着密电在雨巷中奔逃,身后是日军特务急促的脚步声时,这个男人如神兵天降。他将她推入暗巷的阴影,自己却转身冲向那七个持枪的追兵。月光被乌云撕扯得支离破碎,他黑色的风衣在巷口翻飞如蝶翼,子弹撕开衣料的声音尖锐刺耳,一道长长的裂口从肩胛延伸到腰侧,露出的皮肉在惨白月色下泛着血色。可他奔跑的姿态,却像头负伤的孤狼,孤傲,决绝,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厉。那一刻,她第一次对这个产生了除憎恨之外的复杂情感。
凌少校。她轻声唤道,连自己都未察觉,声音里那层经年累月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渗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小心。
正在系警服纽扣的手指猛地一滞,线头在布料上拉出细微的褶皱。凌啸岳没有回头,下颌线绷得更紧。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缝隙,透出鱼肚白的微光,像一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重庆黎明前的浓黑。这微光却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预示着又一个危机四伏的白昼即将登场。他将那把陪伴多年的勃朗宁m1935别在腰后,枪套边缘的磨损痕迹被摩挲得发亮,那里镌刻着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记忆。抓起那顶印着警徽的大檐帽,他推门走进了重庆深秋的湿冷空气里,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沈安娜站在窗前,看着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逐渐融入巷口的薄雾,直至消失在拐角。台灯橘黄色的光晕笼罩着桌面,那份刚破译的密电还摊开着,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微微卷起。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凌啸岳刚才反复摩挲的位置,那里的纸张比别处更显陈旧。借着灯光仔细辨认,一行几乎被磨平的铅笔字迹悄然浮现,如鬼魅般映入眼帘——安娜:注意孙志远的秘书林秀雅。字迹力透纸背,末尾的顿点带着急促的弯钩,显然是在极度匆忙中写下的。
檐角的雨滴突然再次坠落,这次却不再是秋夜的缠绵,而是带着几分初冬的凛冽,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沈安娜指尖冰凉,迅速拿起电话,象牙色的拨号盘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指尖悬在数字上犹豫片刻——那是地下党联络点的号码。但她很快收回手指,转而拨向了《中央日报》编辑部。喂,张主编吗?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从容,听不出丝毫波澜,明天我要去采访重庆商会,听说孙会长最近在推动战时经济合作,这稿子应该能上头版吧?
电话那头传来主编殷勤备至的回应,夸赞她新闻嗅觉敏锐。沈安娜敷衍地应着,目光却已落在墙上悬挂的重庆地图上。在西郊区域,一个名字被红笔重重圈住,墨迹几乎要穿透纸张——黑石坡。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三个字,指尖传来纸张细微的凹凸感。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凌啸岳,这两个本该在黑夜中互相猎杀的敌人,已经被命运的红线强行缠绕,共同走向那场注定要以生命为赌注的惊心动魄的对决。
凌啸岳的警服内侧口袋里,装着秦海龙刚派人送来的黑石坡周边户籍资料,牛皮纸袋边角被雨水洇得发潮。当他拐过第三个街角时,眼角的余光如鹰隼般捕捉到一抹亮色。百乐门赌场的霓虹灯光在雨后的地面漾开迷离的光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斜倚在雕花门柱上——苏曼丽穿着一身火红色丝绒旗袍,开衩处露出雪白的小腿,踩着三寸高跟鞋,手里把玩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与她猩红的唇膏形成刺目的对比。她似乎早已等候多时,远远地朝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眼波流转间,是上海滩交际花特有的妩媚与危险。
凌啸岳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腰后的配枪,枪身的轮廓透过薄薄的警服布料传来安心的触感。他知道,苏曼丽的出现绝非偶然。这场围绕黑石坡军火库展开的暗战,从他在密码本里破译出火狐计划四个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响了第一枪。而真正的较量,当他踏入这身警服,当沈安娜拨通那个电话时,才刚刚拉开序幕。雨丝再次细密地落下,在警帽的檐角织成透明的帘幕,将整个山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杀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