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总像个不请自来的信使,带着山城特有的湿冷,毫无征兆地降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阁楼那狭小的天窗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鼓点声,仿佛在为这间本就逼仄压抑的安全屋里,更添了几分凝重的伴奏。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混杂着旧木头的霉味和淡淡的煤油气息。
沈安娜站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前,一身深色旗袍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姿。她微微蹙着眉,指尖划过摊开的文件,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那是她刚从外面回来时,伞沿滴落的雨珠,此刻正无声地晕染开一小片墨迹。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间逡巡,仿佛要穿透纸背,寻找到隐藏在深处的真相。长时间的专注让她的下颌线条显得有些紧绷,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德国造Enigma密码机的加密特征。”她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啸岳从烟盒里抽出的香烟顿在半空,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锐利的目光,倏地聚焦在沈安娜身上。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了一下,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探究,随即被窗外突然刮进的一阵穿堂风无情地扑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迅速被潮湿的空气吞噬。他将未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没有再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这个女人,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抛出最惊人的论断。
角落里,一直埋首于故纸堆的老方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他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的手指,在那本伪造的密码本边缘反复摩挲着,仿佛想从那粗糙的纸页上摸出什么线索。“沈小姐是说...小鬼子用了德国人的机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这密码本里的维吉尼亚方阵明明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安娜打断。
“是诱饵。”沈安娜语气肯定,纤细却稳定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密电译文的第三行,“注意这个重复出现的‘θ’符号。标准Enigma加密体系,基于其转子结构和插板设计,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异常高频的希腊字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凌啸岳和老方,继续道:“渡边那个老狐狸,狡猾得很。他故意在真密码里掺了假线索,就像在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里,刻意塞进去几颗廉价的玻璃珠子,混淆视听,让我们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凌啸岳将指间的香烟重新放回烟盒,起身走到桌边。两人的肩膀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几乎相触,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残留的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气——那是她惯常用的一种廉价却清雅的发油味道,此刻却顽强地混杂在硝烟的淡淡硫磺味与雨水的清新湿气中,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个女人,总是能在最绝望、最胶着的时刻,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折,就像三个月前在码头仓库那次惊心动魄的初遇,她也是这样,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冷静地找到了突破口。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欣赏,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信赖。
“技术人员名单。”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期待。
沈安娜没有丝毫犹豫,从桌下的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泛黄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张微微卷曲的合影——七名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拘谨地站在一座高大的通讯塔下,脸上带着那个年代技术人员特有的、略带腼腆却又难掩自豪的笑容。照片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人影,最终落在后排左数第三个年轻人身上。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眼神清澈而充满智慧。
“陈景明,留德归国工程师,1938年加入中央通讯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两人的耳中,“上个月通讯站爆炸事故的遇难者之一,官方记录...说是操作失误。”说到“操作失误”四个字时,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份事故报告!当时秦海龙还为了这个案子,跟特高课的那帮鬼子拍了桌子,认为其中必有蹊跷。现在想来,渡边那只老狐狸当时过于爽快的配合态度,甚至主动提供了几份“详尽”的调查资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自己竟然被那老东西如此轻易地蒙骗过去,让一条重要的线索,一个可能的知情人,就这样从眼皮底下消失了!一股混杂着懊悔与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留学德国,密码学专长,爆炸事故...”老方掰着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细数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闪过一丝明悟,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灭口!”
“渡边需要一个懂得操作Enigma的技术人员,又不能引起我们的怀疑。”沈安娜将密电与陈景明的履历并排放置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两者之间的关联,“他先用伪造的密码本稳住我们,消耗我们的精力,让我们误以为找到了关键,同时,不动声色地清理掉真正的知情人。陈景明,就是那个唯一可能接触到核心密码系统,并且有可能泄露秘密的‘隐患’。”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对牺牲者的痛惜和对敌人的愤恨。在她的解读下,两组看似毫无关联的字符与人事信息,渐渐显露出惊人的吻合,一张由阴谋织成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拉开。
凌啸岳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糙茧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沈安娜惊讶地抬眼,撞进他那双如寒潭般深邃冰冷的目光里。这个总是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此刻眼底竟翻涌着如此复杂的情绪——有因自己失察而导致同志牺牲的深深懊悔,有对敌人残忍手段的滔天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如果沈安娜没有发现这个线索,如果他们还在伪密码本里钻牛角尖...后果不堪设想。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干燥的木头,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质问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失望。
沈安娜没有挣扎,也没有因为他语气中的火气而退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衣袖,一直传递到她的皮肤,甚至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习惯了掌控一切、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的失态,让他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让人心疼。她理解他的愤怒与懊悔,那也是她最初发现这个线索时的感受。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放轻柔了些,带着一丝歉疚和释然,“因为我之前也陷入了思维的误区,一直在密码本本身的算法里解转,却忘了,密码本的主人,才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她轻轻抽回手,指尖带着一丝被他握过的微麻感,再次在陈景明年轻而充满朝气的照片上停留,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真正的密码线索,从来就不在纸上,而在人心里,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在敌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之下。”
煤油灯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她坚定而略带疲惫的脸庞。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安全屋里的战斗,才刚刚揭开新的序幕。
窗外的雨势终于显出疲态,淅淅沥沥化作若有似无的雨丝,空气中弥漫着山城特有的湿润泥土气息。远处,沉闷而悠长的梆子声穿透雨幕,宣告着宵禁的解除,那声音像是给这座压抑的城市松了绑,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凌啸岳缓缓走到吱呀作响的木窗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撩开潮湿厚重的窗帘一角。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勾勒出重庆城高低错落的轮廓,那些黑黢黢的建筑与起伏的山峦融为一体,像一头匍匐在夜色中蓄势待发的巨兽,沉默而威严。他知道,在这片看似沉寂的黑暗里,无数双眼睛正警惕地闪烁着,属于不同阵营,怀揣着不同目的,织就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这座战时陪都。
思绪如潮,秦海龙昨天在电话里那欲言又止的语气,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在敲打他的神经;苏曼丽在百乐门喧嚣的包厢里,趁着霓虹闪烁、乐曲嘈杂,不动声色塞给他那张写着小心商会的纸条时,指尖冰凉的触感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还有沈煜默——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在临终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浑浊的眼睛死死指向档案室方向的那个决绝眼神……原来,命运早已将所有的线索悄然串联成线,只是他们,都被渡边那只老狐狸精心布置的障眼法蒙蔽了双眼,在迷宫中打转,错过了最初的路标。
“陈景明的遗孀。”凌啸岳猛地转过身,方才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瞬间归于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陷入沉思、情绪激荡的人并非是他。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一个不容置疑的指令,“地址。”
沈安娜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木箱上,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轮廓。听到凌啸岳的话,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从膝上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递了过去。纸上是她娟秀而不失风骨的字迹:“南岸区弹子石老街17号”。
凌啸岳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掌心。那触感,于他是一片细腻的微凉,于她则像是被烫到一般,两人都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几乎是同时迅速缩回了手。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角落里,一直埋头假装整理工具的老方,眼角的余光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此刻更是识趣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阁楼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渐疏的雨声,滴答,滴答,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人心。
“渡边很快会发现我们识破了他的把戏。”沈安娜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将桌上散落的文件收拢,动作麻利地装进一个黑色的防水袋里,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专业,“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今晚。”
凌啸岳点点头,不再言语,径直走到床底,费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皮箱。箱盖打开,里面是拆卸成零件的狙击步枪,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组装枪支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那些冰冷的零件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咔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
沈安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专注的男人总是有种特别的魅力,尤其是凌啸岳这样的男人,平日里锋芒毕露,此刻却沉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看着他紧抿的薄唇,专注的眼神,以及手指间那近乎艺术的精准与力量,心中某个角落忽然轻轻一动。她想起了苏曼丽,那个在百乐门长袖善舞、风情万种的女人,在摇曳的香槟杯倒影里,曾用带着一丝暧昧与叹息的语气对她说:“凌少校和沈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啊……”
可惜什么?苏曼丽没有说下去,她也没有问。在这个山河破碎、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个人的儿女情长早已是奢望,像他们这样行走在刀尖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谈论“可惜”?他们的命运,早已与这个国家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容不得半分软弱与私情。
“明早七点,弹子石码头见。”凌啸岳将组装好的枪再次熟练地分解成零件,用油布仔细地层层包好,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秦海龙会安排外围接应。”
“不用。”沈安娜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她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乌黑的枪身在灯光下闪着幽光。她熟练地检查弹匣,上膛,动作一气呵成,眼神锐利如鹰,“我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遇难者家属,合情合理,不会引起怀疑。你去,目标太大,反而画蛇添足。”
凌啸岳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渡边的人,很可能已经盯上陈家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太危险。
“那就让他们盯。”沈安娜的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无畏,更有几分胸有成竹的自信,“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她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冷的门闩上,却又突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又像是真心的提醒:“对了,下次别在安全屋抽烟,烟味太明显,会引来嗅觉灵敏的‘猎犬’。”
木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被轻轻带上,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在寂静的雨夜里。
凌啸岳依旧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掌心那片刻的微凉触感,以及那份细腻的柔软。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雨水与某种不知名草木的清香。
“嘿嘿……”老方这时才慢悠悠地从工具箱里翻出个锡制烟盒,递了过来,脸上是促狭的笑容,“凌小子,这姑娘,可比你以前那些莺莺燕燕厉害多了,有眼光。”
凌啸岳没有接烟,也没有理会老方的调侃,只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烟盒,重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尼古丁瞬间麻痹了神经,却无法驱散心头那莫名的悸动。烟雾缭绕中,他抬眼望向桌上摇曳的灯火,灯光下,陈景明那张黑白照片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带着一丝诡异的扭曲。他想起沈安娜临走时那个眼神,虽然没有回头,但他仿佛能看到她眼中的冷静与决绝,那神情,像极了他牺牲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妹妹凌晓月。晓月当年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冲向敌人的炮火,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坚定。
或许,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残酷战争里,他们都是彼此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是绝望中的一丝救赎,但同时,也可能是对方最致命、最危险的软肋。这个念头让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
雨,终于彻底停了。
天边泛起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时,晨曦微露,凌啸岳已经站在了弹子石老街对面的茶馆二楼。他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伪装成一个早起喝茶的寻常茶客。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着斜对面的17号院。
沈安娜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身影纤弱却挺拔,正从容不迫地走进17号院门。那扇斑驳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门楣上,新挂不久的白幡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只折翼的白色蝴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着徒劳而哀伤的挣扎。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突然,凌啸岳的瞳孔骤然一缩!他敏锐地注意到,斜对面那家不起眼的杂货店后门,悄无声息地闪出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他们身形矫健,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最终目标明确地投向了17号院。
果然来了!凌啸岳的手无声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备用的手枪。渡边这条老狐狸,果然比他们预想的更快一步,反应如此迅速,手段如此狠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这场围绕着“密码”展开的狩猎游戏,之前不过是开胃小菜,现在,才真正拉开序幕。而沈安娜,已经身处这场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