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将整座山城捂得喘不过气。凌啸岳隐在巷子深处的阴影里,指尖那截烟蒂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嘉陵江特有的腥甜水汽扑面而来,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却丝毫驱散不了他从脊椎骨里渗出来的寒意——那份刚刚通过秘密渠道送出的举报信,此刻仿佛化作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烫着他的掌心,更烫着他那颗在忠诚与背叛边缘挣扎的心。
组长,再等下去巡逻队要换岗了。暗影里传来队员赵奎压低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知道凌啸岳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这一次,他们赌的是整个行动组的命。
凌啸岳将烟头狠狠摁灭在墙根的积水中,火星嗤啦一声熄灭,如同他此刻强行按捺下去的杀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巷口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灯影下,几只飞蛾正徒劳地扑向那片昏黄,像极了即将踏入陷阱的猎物。六小时后,就是行动全面展开的时刻,整个重庆站为此准备了三个月,布下了天罗地网,旨在一举捣毁潜伏在重庆的日本间谍网樱花组。而他,行动组组长凌啸岳,却在这箭在弦上的关头,做着一件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事——越级举报自己的顶头上司,军统重庆站行动处副处长,李默然。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转身,他没入更深的黑暗,军靴踏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路,声响被刻意放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如同蛰伏的猎豹在夜幕中潜行,目光警惕而决绝。
两小时前,安全屋那张摊开的巨大军事地图上,似乎还残留着沈安娜指尖的余温。这位有着按住蒋介石脉搏的人之称的机要秘书,刚刚冒着巨大风险传递出最新的日军动向。当她用红铅笔圈出第五个日军可能空袭的目标点时,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地址,上清寺附近的一栋三层小楼,正是李默然上周借口检查防空设施,亲自去过的地方!这个发现像一柄淬了冰的锥子,瞬间刺破了他连日来郁结于心的疑虑,冷汗毫无征兆地浸透了衬衫后背,让他在闷热的夏夜中打了个寒颤。
毒蛇,终于露出了它致命的獠牙。
凌啸岳闭上眼,脑海中纷乱的线索开始疯狂交织。三年前,武汉撤退前夜,情报科三名最优秀的密码专家离奇失踪,他们手中掌握着军统最核心的密码本。事后的行动报告上,签着当时负责安保协调的李默然的名字,结论是意外走失。半年前,潜伏在汪伪政府内部的小组全军覆没,唯一逃回来的幸存者,在医院严密看守下被灭口,而负责医院安保调度的,正是刚刚升任副处长的李默然。这些曾经看似孤立的事件,此刻在凌啸岳脑中连成了一条清晰而狰狞的轨迹,一条毒蛇吐信前行的轨迹,每一个环节,都指向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对下属关怀备至的李副处长。
凌少校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老领导书房的檀木香气里,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这位曾在庐山特训班手把手教过凌啸岳格斗与暗杀技巧的老教官,自从去年在一次行动中为掩护同志中了一枪,伤了肺叶后,便从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当凌啸岳将那封反复修改、措辞谨慎的匿名举报信,连同那枚从李默然办公室外捡到的刻着樱花纹的黄铜袖扣推到红木桌面上时,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
李默然的书房暗格里,藏着这个。凌啸岳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桌面发出,我查过记录,上周三晚上八点到十点,他声称在家备课,没有任何人能证实。而那晚,正是沈秘书获取日军情报的关键时间窗口。
老领导沉默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黄铜袖扣,雕花的樱花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这枚日式风格的袖扣,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军统高级官员的书房里。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两人同时噤声。凌啸岳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眼神锐利如鹰。三秒后,他一个利落的翻滚,躲进了厚重的落地窗帘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老领导则将袖扣紧紧捏在掌心,慢悠悠地翻开了桌上的《资治通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门被推开时带起的穿堂风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凌啸岳透过窗帘缝隙,看清了来人肩上的军衔——宪兵队特勤处的少校,张涛,李默然最得力的亲信,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看着老领导被两名宪兵进那辆黑色轿车,车尾灯像两只噬人的眼睛,迅速消失在巷口的夜色中。袖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凌啸岳缓缓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知道,从他决定举报李默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夜,老领导被带走,无疑是李默然发出的警告,甚至可能是灭口。毒蛇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开始反击了。
凌啸岳悄无声息地从窗帘后滑出,书房里只剩下檀木香和消毒水的味道,以及那本翻开的《资治通鉴》。他走到窗边,望着老领导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决心取代。六小时后的行动,不仅要对付外部的豺狼,还要先拔掉内部这条最致命的毒蛇。
他必须赢,为了那些牺牲的同志,为了老领导的信任,更为了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凌啸岳最后看了一眼那本《资治通鉴》,转身,再次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稳,眼神更加锐利,如同即将出击的猎手,锁定了他的猎物。
山城的夜色如同巨大的墨砚,将一切都晕染得深沉。凌啸岳走在回军统驻地的路上,晚风裹挟着嘉陵江的湿气,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头的燥热。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一只无形的鼓槌在里面疯狂敲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沈安娜临别时那双清澈却又暗藏忧虑的眼眸,以及那句“军统内部比日军特务更危险”的警告,如同淬了冰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耳膜,在脑海中盘旋回荡,挥之不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冰冷坚硬的金属枪身隔着笔挺的军装布料传来一丝凉意,那熟悉的触感如同镇静剂,让他混乱如麻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些许。不行,绝不能乱!他在心中对自己低吼。必须赶在李默然动手之前完成所有部署,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与毒蛇那闪着幽光的獠牙赛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报告!”哨兵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前方,清脆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断了他的沉思。“凌科长,李副处长半小时前来过,让您一回来就立刻去他办公室见他。”
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半秒。来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一次寻常的召见。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调整了一下略显急促的呼吸,伸手扯了扯军装的领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不迫。那扇象征着权力中心的雕花木门,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门后的黑暗里,不知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办公室内,李默然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装饰华丽的指挥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光影流转,如同毒蛇吐信。他那双擦得锃亮的军靴,鞋跟偶尔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脆响,在这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为某种不祥的仪式倒计时。
“啸岳啊,”李默然缓缓转过身,脸上挂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灯光,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刚接到一份密报,有人匿名诬告我通共呢。”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手指却加大了擦拭的力度,“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心思怎么就这么活络,偏偏学会了这些阴私伎俩?”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指挥刀“哐当”一声杵在办公桌上,刀鞘上镶嵌的各色宝石在灯光下闪烁不定,折射出妖异的光彩,像是在炫耀着某种刚刚猎获的战利品。“对了,忘了告诉你,老领导近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从今晚起,由我暂代他的职务,主持处里的日常工作。”
毒蛇的信子,已经冰冷地舔到了脖颈。凌啸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看着对方镜片后那深不见底的寒光,突然想起沈安娜冒险给他看过的那张模糊照片——南京沦陷时的混乱街头,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日军军官正与伪政府的官员握手言欢,那人胸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笔帽上那个独特的鹰隼标志,和李默然此刻别在衬衫口袋上的那支,一模一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副处长英明。”凌啸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巧妙地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杀意与惊涛骇浪。他必须冷静,必须伪装,不能有丝毫破绽。“属下刚从防空指挥中心勘察回来,那里的布防还有些疏漏,需要立刻加强,以防日军夜间空袭。”他刻意加重了“日军”二字,目光却警惕地观察着李默然的反应。
李默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用手指在光滑的刀柄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嗒、嗒、嗒”的声响。那节奏不紧不慢,却像某种死亡倒计时,一声声敲在凌啸岳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每一次搏动都在计算着距离“惊蛰”行动开始的时间,每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而珍贵。当对方终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时,凌啸岳几乎要虚脱,但后颈的汗毛却依旧根根倒竖,不敢有丝毫松懈——就在刚才转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默然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一角,那娟秀却透着凌厉的字迹,赫然写着“迷雾小组”四个大字!
夜风不知何时变得凛冽起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凌啸岳几乎是小跑着走向通讯室,每一步都透着焦急。必须立刻通知秦海龙,老领导被软禁的消息绝不能再传到李默然的耳朵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经过走廊时,他敏锐地注意到,档案室门口多了两个面生的宪兵,他们眼神警惕,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气氛肃杀。而沈煜默那间总是亮着灯、充满书卷气的办公室窗口,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毒蛇,已经开始清理巢穴里那些可能碍事的石头了。沈煜默恐怕……凌啸岳不敢再想下去,心中涌起一阵悲愤与无力。
通讯线路发出“沙沙”的电流声,如同鬼魅的低语。凌啸岳用早已约定好的加密暗语迅速交代完情况,挂断电话的瞬间,墙上的挂钟沉重地敲响了十一下,悠长的钟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仿佛在为某些即将逝去的生命默哀。距离“惊蛰”行动开始,还有整整五个小时。而他知道,李默然此刻一定正站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用那双淬满剧毒的獠牙,死死瞄准了“迷雾”小组每一个人的咽喉。
他下意识地摸出贴身携带的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掌心泛着寒意。打开表盖,表盘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沈安娜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的侧影,是他偷偷拍下的。照片上的她,正低头专注地记录着什么,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只有他能读懂的温柔笑意。凌啸岳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她的脸颊,对着这方寸之间的爱人无声地说了句:“等我。”将怀表揣回口袋时,金属外壳的棱角硌得胸口一阵生疼,那痛楚却如此真实,像是某种滚烫的誓言在灼烧着他的灵魂,提醒着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与心中那份不容割舍的牵挂。
街道尽头突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如同一个短暂的幻觉。但凌啸岳知道,那不是幻觉,是秦海龙在用约定的方式发出警告——李默然已经动手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灯火管制下的重庆城,远处防空警报塔的轮廓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沉默地守护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而他腰间的勃朗宁,保险栓已经悄悄打开,冰冷的枪身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与毒蛇的生死对决。
“惊蛰”行动的大幕,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拉开。而在这危机四伏的舞台中央,毒蛇的獠牙,正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等待着最佳的扑杀时机。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进入白热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