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檀木会议桌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冽的幽光,如同蛰伏在暗处的巨兽脊背。孙志远修长的手指夹着银质烟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是在为一场即将上演的剧目敲击节拍。烟雾从他唇齿间蜿蜒而出,在金丝眼镜片上凝成一层薄薄的雾霭,更添了几分莫测。
凌啸岳垂眸,看似专注地整理着熨帖的袖口,实则每一根神经都如绷紧的弓弦。眼角的余光如最精密的雷达,精准捕捉到斜对面那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孙志远的机要秘书张启明。此人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右手,那眼神,活像秃鹫发现了濒死的猎物。
该死!凌啸岳心中暗凛。刚才递交文件时,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下意识地自然搭在了文件夹边缘,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职业印记——虎口处微隆的厚茧,以及食指第一关节处因长期扣动扳机而形成的细微凹陷。这些在常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同行或经验丰富的特工眼里,却无异于黑夜中的火炬。
此刻,张启明的喉结正不自然地上下滚动,像有什么硬物卡在那里。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桌沿,指关节却悄然绷紧,并且正以一个极其隐晦的角度,缓缓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一把勃朗宁m1910。凌啸岳的心跳骤然提速,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太阳穴,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目光的余光飞快掠过坐在侧方的沈安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安娜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笔帽被她极其自然地旋开了半圈——那是他们事先约定的紧急信号,意味着她随身携带的微型手枪已处于待发状态,随时可以支援。凌啸岳心中微定,沈安娜的冷静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紧绷的神经。
凌先生在德国考察期间,可曾涉猎军工产业?孙志远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中文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语调平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若仔细分辨,便能听出那软糯语调的尾音处,藏着一丝日语特有的、不易察觉的顿挫。这只老狐狸,终于开始试探了。
凌啸岳不动声色地将右手缩进西装口袋,指尖立刻触到枪套那熟悉的冰凉轮廓,坚硬的金属质感带来一丝安心。孙会长说笑了,他唇边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语气诚恳,鄙人主营纺织,对军火生意向来是敬而远之。他刻意加重了敬而远之四个字,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张启明僵直的背影,心中却冷笑一声。他注意到对方耳后那颗绿豆大小的朱砂痣——军统档案里记载得清清楚楚,梅机关在重庆发展的第一个下线,就有这样一颗醒目的标记。看来,今天这场鸿门宴,是躲不过去了。
张启明显然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借口绕到凌啸岳身后整理窗帘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中,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阴恻恻的寒意:凌先生这双手倒是少见得很,不像拿笔杆的,倒像......他的话在凌啸岳骤然转冷的眼神中卡住了。那眼神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的话语。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后腰突然顶上来一个冰冷坚硬的硬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张启明瞬间汗湿重衣,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精心打理的头发。
张秘书对在下的手感兴趣?凌啸岳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但他的左手,却已如铁钳般精准地捏住了对方试图袭向自己右手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分明。鄙人自幼习武,这点薄茧怕是让您见笑了。他语气平淡,腕骨错动的轻微声,恰好被窗外传来的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掩盖。凌啸岳顺势将张启明往前一推,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襟上的灰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回了原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几乎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沈安娜突然轻笑出声,如同冰湖解冻,瞬间缓和了室内凝重到极点的气氛。她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优雅地划过,留下一道流畅的弧线:孙会长有所不知,凌先生不仅是商界精英,更是城中射击俱乐部的常客呢。她说着,将速记本轻轻转向众人,上面赫然是一幅凌啸岳在靶场射击的速写。上周我还特意采访过他,她巧笑倩兮,语气带着几分赞叹,这双手,可是拿过全市射击比赛金奖的!
纸上,炭笔勾勒的弹道轨迹凌厉而精准,几乎如同专业的军事地图。凌啸岳的目光快速扫过纸面,心中一凛,注意到沈安娜在纸页右下角的空白处,极其隐晦地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那是他们之间的另一个暗号,提醒他,通风管道的紧急出口位置,就在会议室隔壁休息室的壁炉内侧。
孙志远盯着那幅速写,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手指间的烟嘴依旧在无声地转动着。会议室内的空气,似乎更加冰冷了。
孙志远指间的象牙烟嘴在半空凝滞,翡翠烟嘴头氤氲着袅袅青烟,与他镜片后骤然眯起的眼缝形成诡异的呼应。那双眼,平日总透着商人的精明与世故,此刻却像淬了冰的钢刀,精准地锁定在凌啸岳脸上。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噼啪作响,凌啸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背后的审视与怀疑,像细密的针,刺得他后颈汗毛倒竖。
“抱歉,失陪片刻。”孙志远缓缓起身,整理领带的动作优雅依旧,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他藏在桌下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头,三根手指却以一个极其隐晦的角度弯曲——这是他对侍立门口的保镖发出的无声指令。
凌啸岳的心脏猛地一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他眼角的余光精准捕捉到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几乎同时按住了腰间,那不是普通的腰带,而是枪套的轮廓。他们的皮鞋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竟仍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常年负重训练才有的沉稳步伐。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这三人虎口处都有一块形状相似的老茧,站姿更是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双腿微分,重心下沉,脊椎挺直如松,这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特有的“豹式站姿”!多年的情报生涯让他瞬间做出判断:这不是简单的商人保镖,而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日本特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中,“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平衡。沈安娜手肘一歪,咖啡杯应声落地,褐色的液体如墨汁般在摊开的文件上迅速洇开,宛若一幅突然晕染的水墨画,而那墨晕的中心,恰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惊蛰计划”四个字。
“哎呀!”沈安娜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身体前倾,在弯腰的刹那,右手看似慌乱地在凌啸岳西装前襟一抹,一个冰凉微硬的小东西便已滑入他的内袋——是微型胶卷!凌啸岳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因紧张而渗出的细汗,以及那一瞬间传递过来的坚定力量。
“真对不起孙会长,这些文件……”她声音带着哭腔,眼眶微微泛红,恰到好处地扮演着一个闯了祸的秘书。
“无妨。”孙志远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空气都仿佛冻结了。他盯着那片被咖啡浸染的文件,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突然,他猛地转头,用日语厉声喝道:“抓住他们!”
“他们”二字如同出鞘的利剑,刺破了最后的伪装。
保镖们如离弦之箭般扑来,动作迅猛狠辣。凌啸岳早有准备,腰身猛地一沉,双臂发力,厚重的红木会议桌被他硬生生掀翻!桌面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带着桌上的杯盘文件,如同一面坚固的盾牌,轰然撞向落地窗。
“哗啦——!”
玻璃碎片如同千万颗流星,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纷纷扬扬地洒落。凌啸岳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把拽住沈安娜的手腕,两人如同两道敏捷的影子,扑进了窗帘后的深邃阴影里。
“他们跑不了!所有出口都被封锁了!”张启明气急败坏的喊叫从身后传来,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通风管道里弥漫着呛人的灰尘与铁锈混合的味道,刺激得凌啸岳鼻腔发痒。他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栅格,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沈安娜紧随其后钻进来,她的旗袍下摆被管道边缘划破,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但她此刻无暇顾及,眼神锐利而冷静。
管道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心脏上。突然,一个阴冷而熟悉的声音穿透铁皮传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凌少校,沈记者,游戏才刚刚开始呢。”是渡边一郎!他那标志性的冷笑,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沈安娜突然停住脚步,黑暗中,她发髻微动,两根细长的银簪被悄无声息地抽出。借着应急灯微弱的光线,她将两根银簪迅速拼成十字,仔细辨认着前方的管道走向。应急灯的光芒忽明忽暗,映在她清丽的脸上,多了几分坚毅。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簪尖在冰冷的金属壁上轻轻敲击——“嗒、嗒嗒、嗒——”这是摩斯密码!
凌啸岳屏息凝神,指尖在大腿上默默记录着:左拐是死胡同,右拐通往档案室。
档案室!凌啸岳的心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沈煜默,沈安娜的弟弟,那个平日里有些腼腆、但工作起来一丝不苟的年轻人,此刻正在档案室整理“渔夫”的联络名单!那份名单,关系到整个上海地下组织的安全!如果名单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如同惊雷在地下炸响。整个通风管道剧烈震颤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灰尘簌簌落下,迷了眼睛。凌啸岳眼疾手快,死死抓住头顶摇晃的金属支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向身旁的沈安娜,应急灯的微光下,她原本红润的脸色此刻苍白如纸,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闪亮的泪痕。“是档案室的方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煜默他……”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出口,但那双含泪的眼眸里,写满了恐惧、担忧与绝望。那是骨肉相连的牵挂,是无法言说的痛楚。
凌啸岳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能体会沈安娜此刻的心情,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可能身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人淹没。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安娜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管道外突然传来一个如同洪钟般的大嗓门,打破了死亡的阴影:“都给我站住!警察办案!”
是秦海龙!凌啸岳心中一动。紧接着,是清晰可辨的枪械上膛的脆响,“咔嚓”、“咔嚓”,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凌啸岳知道,秦海龙的出现,意味着局势更加复杂难测。是敌是友?是真正的警察办案,还是又一层伪装?无论如何,这场猎杀游戏,现在才真正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他握紧了腰间的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扳机护圈上精致的雕花——那是三年前牺牲的战友林峰留下的遗物。林峰牺牲时,胸口被炸开一个血洞,手里却仍紧紧攥着这份情报,临终前,他将这把枪塞到凌啸岳手里,眼神里是未尽的使命和沉甸甸的嘱托。此刻,雕花的纹路正硌着掌心的老茧,那粗糙的触感,如同战友最后的叮咛,时刻提醒着他:必须活着出去!为了牺牲的战友,为了未完成的任务,为了身边的沈安娜,也为了那个可能已经……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力量,灌注到紧绷的肌肉里。
前路未卜,杀机四伏。但他,凌啸岳,必须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