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山城特有的执拗,说下就下,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氤氲出一片迷蒙的水汽。雨幕中,老方修表铺那扇斑驳的木门被敲得“咚咚”作响,三长两短,节奏分明,在嘈杂的雨声里,像一串密码,精准地叩击着某种隐秘的心跳。
“谁?”老方从放大镜后抬起头,那双常年与精密零件打交道的眼睛,此刻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浑浊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放下手中的螺丝刀,金属尖儿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划破了室内的沉寂。
“修表。”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刻意压低的腔调里,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促与疲惫。
老方缓缓起身,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缝向外望去。雨幕如织,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女人正狼狈地站在屋檐下,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白皙的脖颈上,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尽管脸上沾着泥污,几缕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的星辰,在雨雾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老方打开门,女人几乎是立刻闪身进来,带着一身雨水的潮气和一股若有似无的、高级香水的味道,瞬间弥漫在这间狭小而充满机油味的修表铺里。那香水味,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暗示着女人复杂的身份。
“方老板,好久不见。”女人摘下湿漉漉的帽子,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她的五官依旧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只是此刻,那份平日里的顾盼生辉,被一层浓重的倦意所笼罩。
老方瞳孔微缩,握着门闩的手紧了紧:“苏小姐?”他认得她。苏曼丽,日伪政府里的红人,交际场上的名媛,也是……日军特务机关的得力干将。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苏曼丽红唇微勾,露出一抹妩媚却又带着几分苦涩的笑容:“想不到方老板还记得我。三年前,我曾在您这儿修过一块百达翡丽。”
老方没有接话,只是侧身让她更深入店内,随后警惕地关上门,插上门闩。“请跟我来。”他言简意赅,转身走向店铺后门。
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走廊,两人来到一间更为隐蔽的密室。这里是中共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也是老方的“安全屋”。密室不大,却五脏俱全,一张简陋的木桌,几把椅子,墙角放着一个老式保险柜,墙壁上挂着一幅看似普通的山水画,实则后面隐藏着一个暗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
苏曼丽环顾四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修表铺里,竟然藏着如此隐蔽且布置周全的密室。这让她对老方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组织的能量,有了更深的认识。
“坐吧。”老方示意苏曼丽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如同审视一块待修的复杂机芯。
苏曼丽优雅地坐下,尽管旗袍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姿态却依旧保持着几分从容。她从随身的鳄鱼皮手包里掏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用一个精致的打火机点燃。袅袅青烟中,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仿佛要将自己隐藏在那片朦胧之后。
“方老板,我知道你是谁。”苏曼丽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我也知道,凌啸岳和沈安娜是你的人。”
老方端起桌上早已沏好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落在升腾的热气上:“苏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个修表的,街坊邻居都知道。凌先生和沈小姐只是我的老主顾。”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方老板不必隐瞒。”苏曼丽弹了弹烟灰,烟灰簌簌落在光洁的桌面上,“我今天来,不是来和您兜圈子的,是想跟你们做笔交易。”她的眼神锐利起来,穿透了烟雾,直直看向老方。
“哦?什么交易?”老方不动声色地问道,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苏曼丽的直接和坦诚,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苏曼丽深吸一口烟,烟蒂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了一下,映出她眼中决绝的光芒,像是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我要投诚。”
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老方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差点洒出来,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苏小姐是日军特务机关的人,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来诈降的?或者,是日军派来的诱饵?”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苏曼丽的反应。
“我不是日军的人。”苏曼丽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酸楚与无奈,“我的真实身份,是军统安插在日伪内部的间谍,代号‘夜莺’。”
老方眉头微皱,眼中的审视更甚:“夜莺?我在军统的朋友不少,怎么没听过这个代号?”军统的情报系统他多少有所了解,如此重要的潜伏人员,代号不应该默默无闻。
“因为我已经和组织失联三年了。”苏曼丽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三年前,我的上线‘老鹰’在一次行动中牺牲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颗断线的棋子,在日伪、军统、甚至偶尔还有中共的夹缝中艰难周旋,苟延残喘。我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像是燃尽的灰烬。
老方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似乎在思考苏曼丽话里的真假。密室里只剩下苏曼丽吸烟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
苏曼丽见状,知道多说无益,行动才是最好的证明。她从旗袍精致的衬里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比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微型胶卷,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日军‘惊蛰’计划的部分情报,关于物资调配和部分人员名单。算是我的投名状。”
老方的目光瞬间落在微型胶卷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惊蛰”计划!这个代号如雷贯耳,是日军近期在华中地区策划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意图不明,但其规模和保密性都预示着非同小可。中共地下党一直在努力搜集相关情报,却如同大海捞针,收效甚微。如果苏曼丽真的能提供这个计划的情报,那她的价值,就太重大了。
“仅凭一个胶卷,还不足以让我们相信你。”老方缓缓说道,尽管内心波澜起伏,表面却依旧稳如泰山。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年代,任何轻信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曼丽似乎早有准备,她掐灭烟头,眼神再次变得坚定:“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重要情报。‘渔夫’,日军情报部门的重要官员,具体职位不详,但权力极大,是‘惊蛰’计划的核心策划者之一。他近期将亲自来重庆,监督‘惊蛰’计划的最后实施,并处理一些……内部问题。”她特意加重了“内部问题”几个字。
“‘渔夫’?”老方心中猛地一惊,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这个代号,他曾经在一份极其绝密的内部通报中见过只言片语,据说此人是日军情报部门的核心智囊,狡猾异常,手段狠辣,且极为神秘,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如果苏曼丽能提供关于“渔夫”的具体行踪线索,那绝对是一个足以震动整个重庆情报界的重大突破!
他紧盯着苏曼丽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你怎么知道‘渔夫’要来重庆?这个消息,即便是在日军高层,也应该是绝密中的绝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激动,也是极致的谨慎。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密室特有的霉味,苏曼丽迎上老方审视的目光时,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猩红蔻丹在苍白皮肤下洇出半月形的红痕,她却挺直脊背,声音像淬过冰的钢针:百乐门的水晶灯照得见人影,照不见人心。渡边一郎昨夜搂着艺伎唱《樱花谣》时,加密电话里漏出的和,比他怀里女人的脂粉气更呛人。
老方指间的铜烟壶在八仙桌上转出半圈残影,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这个在重庆三教九流里都能吃得开的绸缎庄老板,此刻眯起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平日的和气生财。军统的?他突然嗤笑出声,烟壶重重磕在桌面,去年秋天在法租界码头,有个自称的女学生,用同样的口气跟我说了三个时辰的家国大义。
苏曼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从丝绒手袋里取出微型胶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金属外壳触到桌面时发出清脆的嗒声,像在寂静密室里投下的石子:方老板见过的夜莺或许会唱高调,但不会知道渡边衬衫第三颗纽扣里藏着微型窃听器——那是我亲手缝上去的。
密室的暗门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轻响,凌啸岳带着一身雨水寒气闯进来时,黑色风衣下摆还在滴着水。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扫过苏曼丽的瞬间,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她身上那件月白色旗袍。沈安娜紧随其后,白色连衣裙裙摆沾着泥点,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捏着文件袋的手指微微泛白。
凌少校还是这么喜欢听壁角。苏曼丽缓缓起身,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小腿肌线条绷紧,却偏要扬起妩媚的笑,去年圣诞夜在百乐门舞池,您可不是这么看我的。
凌啸岳的手无声地按在腰间枪套上:百乐门的灯光会骗人。他向前两步逼近,雨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就像某些女人的眼泪和誓言。
胶卷边缘有军统密纹。沈安娜突然开口,她纤细的手指捏着胶卷对着从气窗透进的微光,瞳孔里映出细密的纹路,需要总部的紫外线灯才能验证。她抬眼看向凌啸岳,目光沉静如水,现在送去还来得及赶在日军情报处的早会前冲洗。
凌啸岳的目光在苏曼丽脸上停留了三秒,那双总是覆着冰霜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三个月前在上海,这个女人穿着火红色的礼服周旋在日本军官之间,笑靥如花,却在转身的瞬间,用唇语向角落里的联络员传递了日军军火库的坐标。那时的她,和现在一样,美得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危险而迷人。
沈副官,凌啸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你立刻将胶卷送往总部。我留在这里。他转向苏曼丽,眼神冰冷如刀,在你的身份得到证实之前,这间密室就是你的牢笼。
苏曼丽轻轻抚摸着旗袍上精致的盘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凌少校还是这么不解风情。不过也好,至少这里比百乐门干净。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凌啸岳紧握枪套的手,只是希望,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凌少校还能像现在这样,对我充满。
凌啸岳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身对沈安娜点了点头。沈安娜会意,拿起桌上的胶卷,快步离开了密室。
老方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苏曼丽,若有所思地说道:苏小姐,凌少校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说的有半句虚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苏曼丽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朦胧的雨景。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苦难。方老板,我知道你们对我有疑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我可以发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我已经厌倦了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厌倦了看着同胞们在日军的铁蹄下挣扎。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老方沉默了,他看着苏曼丽的背影,这个女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看不透,摸不着。但不知为何,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真诚。
雨还在下,重庆城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没有人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投诚,将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怎样的风暴。而苏曼丽的真实身份,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吗?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凌啸岳和沈安娜走在雨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两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驶过的军用卡车溅起水花。
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沈安娜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缥缈。
凌啸岳紧了紧风衣的领口,目光望向远处被雨水笼罩的山城:不好说。苏曼丽这个人,太善于伪装了。她可以在日本军官面前柔情似水,也可以在瞬间变得冷酷无情。我们不能轻易相信她。
沈安娜轻轻点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从她提供的情报来看,有些细节确实符合我们之前掌握的情况。比如渡边一郎衬衫里的窃听器,我们之前也得到过类似的情报,只是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她顿了顿,看向凌啸岳,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相信她一次。但必须保持高度警惕,一旦发现任何异常,立刻采取行动。
凌啸岳沉默了片刻,沈安娜的话不无道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每一个情报都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如果苏曼丽真的是军统的人,那她提供的情报无疑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帮助。但如果她是诈降,那后果不堪设想。
先把胶卷冲洗出来再说。凌啸岳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两人来到一处隐蔽的联络点,这是一家位于巷子深处的小面馆。面馆老板看到他们,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凌啸岳将胶卷交给老板,低声交代了几句。老板接过胶卷,转身走进了后厨。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凌啸岳和沈安娜坐在面馆的角落里,谁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凌啸岳望着窗外,心中思绪万千。他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苏曼丽的投诚,或许就是这场风暴的前奏。
几个小时后,面馆老板从后厨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递给凌啸岳。凌啸岳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冲洗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缩,那正是日军计划的详细部署,包括兵力调动、武器装备以及进攻路线。
看来,她没有说谎。沈安娜凑过来看了一眼,轻声说道。
凌啸岳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这些情报太过重要,苏曼丽为什么会轻易地交出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凌啸岳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对讲机,里面传来总部的声音:凌少校,立刻返回总部,有紧急任务。
凌啸岳和沈安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迅速离开了面馆,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
而此刻的密室里,苏曼丽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但这微笑中,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没有人知道,为了拿到这份情报,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一场新的风暴,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苏曼丽,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