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没有光的那种黑,是吞噬一切感官的、绝对的虚无。
应急照明应该启动的,备用能源应该接续的——但没有。所有电子设备死寂一片,连最微弱的指示灯都没亮。空气也凝固了,之前设备运转的嗡鸣、能量流动的嘶响、甚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压在灵魂上的“寂静”吞没了。
只有脑海里的声音还在炸响。
不,那不是声音,是直接的“信息注入”,是图像、情绪、概念、无法理解的符号混成一股泥石流,蛮横地冲刷着每个人的意识防线。朱迪感觉自己像暴风雨里的一页纸,被撕扯、翻滚,无数碎片化的景象闪过:扭曲的星空、崩塌的几何结构、流动的金属河流、哭泣的动物面孔、绽放又瞬间枯萎的奇异植物……全都浸染着一种非自然的、铁锈般的暗红色调。
“呃啊啊——!”是芬妮克的惨叫,短促,然后变成压抑的呜咽。
“稳住!稳住心神!别被它拉进去!”莉亚的声音响起,艰难但坚定,伴随着木棍顿地的闷响。一股微弱但清凉的绿意,像一缕青烟,在意识的洪流中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
朱迪猛咬舌尖,剧痛让她抓住了一丝清明。尼克!尼克在哪里?
她凭着记忆和最后那一瞥的方向,在绝对黑暗中摸索着向前扑去。脚下绊到散落的线缆,她踉跄着,手胡乱挥舞,终于碰到了冰冷的、光滑的曲面——是那个K-07容器的外壁!
“尼克!”她喊,声音发出去,却感觉被黑暗吸收了,传不出半米。
她沿着容器外壁摸索,找到应该是入口的位置,探身进去。指尖触到了温热的、颤抖的毛发。
是尼克。他还站着,但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剧烈地抖动着。朱迪抱住他,能感觉到他皮肤下血管在狂跳,体温高得烫手。她想去摸他的脸,手指却碰到了他睁着的眼睛——没有 blink,眼球在轻微但高速地颤动,仿佛在读取看不见的数据流。
更可怕的是,她抱紧他时,那些混乱的、铁锈色的信息碎片,冲进她脑海的强度和清晰度骤然飙升!她看到更多了:一个巨大得无法形容的、由无数旋转齿轮和发光管道构成的冰冷结构;结构深处,一团不断变幻形态的、暗红色的“存在”在翻滚;一些细碎的、仿佛来自远古的低语,诉说着“熵增”、“循环”、“校准”、“错误必须修正”……
“不……别看……尼克,回来!”朱迪用力摇晃他,把脸贴在他颈侧,试图用自己纯粹的、担忧的呼喊覆盖那些诡异的东西,“看着我!我是朱迪!朱迪·霍普斯!你的搭档!抓住我!”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黑暗和信息的洪流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只能凭着本能,死死抱住他,一遍遍重复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微小而真实的事情:“蜂蜜松饼……破冰那天……你说‘光天化日’……我们追捕公爵……地铁追击……雨夜的承诺……尼克,抓住这些!这些才是真的!”
就在她觉得自己也要被拖入那片暗红混沌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是静滞舱。
艾莲娜那边。
紧接着,一道微弱但稳定的、如同晨曦般柔和的金色光芒,从那碎裂的静滞舱方向亮起。不是灯光,更像是从艾莲娜身上,或者从舱内残存的营养液中自然散发出来的。
光芒所及之处,绝对的黑暗像潮水般退去了一点点。虽然大部分区域仍是漆黑,但至少能勉强看清近处的人影轮廓了。
更重要的是,那股冲刷意识的、铁锈色的信息洪流,在触碰到这金色微光时,仿佛遇到了某种“净化”或“中和”,强度明显减弱了,变得不那么具有侵蚀性。
朱迪感觉脑子一清,她立刻看向尼克。
尼克眼中那非人的、倒映混乱光影的碧绿色,正在缓缓褪去。眼球的颤动停止了,瞳孔开始重新聚焦,虽然依旧空洞而痛苦。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溺水者获救后的抽气声,然后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朱迪赶紧撑住他,两人一起滑坐在容器底部。尼克靠在她怀里,闭着眼,呼吸急促而浅薄,但至少……意识似乎回来了。
“艾莲娜……”文森特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和伊莉丝似乎也刚从信息冲击中缓过神,正艰难地朝着那金色微光的源头挪动。
静滞舱的裂痕更多了,淡蓝色的营养液混合着那种散发金光的物质,正从裂缝中汩汩流出。艾莲娜依旧睁着眼,但眼中的虚无和混乱光影已经消失。她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焦点,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尼克和朱迪的方向。她的嘴唇还在轻微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金色的光芒,仿佛是她用尽最后力气,为这片被“门后之物”污染的黑暗,点燃的一盏微弱的、守护的灯。
“了不起……”回声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喘息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他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手里还握着那个控制器,但似乎暂时顾不上了。他死死盯着艾莲娜,又看看昏迷的尼克,脸上是一种混合了震惊、狂喜和贪婪的表情。“不是‘门’……是‘门后面的看守’?还是‘门本身的免疫反应’?艾莲娜·王尔德……你静滞的十七年里,你的意识到底连接到了什么层面?竟然能释放出这种性质的共鸣来中和‘末日回响’的污染……”
“末日回响?”伊莉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陌生的、不祥的词。
但回声没有解释。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入口方向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能量轰鸣,是密集而迅捷的脚步声,金属靴底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武器系统低沉的充能嗡鸣。训练有素,目标明确。
“看来,我们的‘客人’等不及了。”回声脸上的狂热稍稍冷却,换上了一层冰冷的算计。他快速扫了一眼控制台——依然黑屏,但一些最基础的、独立供电的传感器似乎恢复了部分功能,屏幕上闪烁着代表入侵者的红色光点,至少有八个,正在快速穿过外围通道,朝着大厅而来。
“守护派?”文森特握紧了枪,挡在了艾莲娜的静滞舱前,尽管那舱已经在自行瓦解。
“还能有谁?”回声哼了一声,“一群被恐惧和教条蒙蔽双眼的秃鹫。他们闻到了‘污染’的味道,迫不及待要来‘净化’了。”他看了一眼尼克,眼神复杂,“本来,我还想多观察一下这奇妙的母子中和现象……但现在,我们都有麻烦了。”
“是你!是你引来的!”铁爪怒视回声,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但右手仍紧握着武器。
“我?”回声嗤笑,“我只是打开了窗,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是他们自己觉得这风景‘不洁’。不过现在争论这个没意义。”他快速评估着局势:主角团(有战力但状态不佳)、他自己(孤身但熟悉设施且握有部分控制权)、以及即将闯入的守护派(武装精良,目的明确且致命)。
“听着,”回声的语气变得急促而务实,“不管我们之前有什么恩怨,现在闯入的那些家伙,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摧毁一切与‘钥匙’和‘门’相关的‘污染源’。这意味着尼克,艾莲娜,我,甚至你们这些长时间暴露在刚才那种‘回响’下的,都在他们的净化名单上。单独应对,我们都会被逐个击破。”
他在提议合作。尽管这合作比玻璃还脆。
伊莉丝和文森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挣扎和无奈。他们恨回声,但他说的是事实。守护派是更直接、更致命的威胁。
“我们怎么相信你不会背后捅刀?”朱迪搂着昏迷的尼克,抬头冷冷地问。
“因为我的‘作品’和‘数据’还在你们中间。”回声指了指尼克,又示意了一下正在缓慢流淌的金色液体,“我需要观察,需要研究。而他们,只想毁灭。我们的利益在眼下这一刻,是重合的——活下去,保住‘样本’。”
他的话冷酷而直接,反而有了一丝诡异的可信度。
脚步声更近了,已经能听到通道那头传来的、简洁的战术口令声。
“没时间犹豫了!”回声指向大厅一侧,“那里有个备用控制隔间,结构坚固,易守难攻,里面还有独立的过滤通风和一台老式但能用的医疗扫描仪。把尼克和艾莲娜转移进去。我们利用大厅的设备和地形打阻击,拖延时间,想办法恢复部分系统或者找到其他出路。”
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埃德加,铁爪,帮忙转移!”朱迪当机立断。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
埃德加和受伤的铁爪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协助朱迪将尼克从容器中挪出来。文森特和伊莉丝则尝试用附近散落的金属板和布料,制作一个简易担架,准备转移艾莲娜——静滞舱显然不能用了。
莉亚和芬妮克(后者脸色苍白,但强撑着)负责警戒入口方向。苍爪依旧昏迷,被安置在角落相对安全的位置。
就在他们刚刚将尼克和艾莲娜移向那个隔间时——
轰!
大厅入口那扇本就受损的气密门,被定向爆破炸开了!刺眼的白光手电光束和红色的激光瞄准点瞬间射入,在尘土弥漫的空气中交织成网。
八个身影如幽灵般迅速突入,占据门口有利位置。他们全身覆盖着哑光的黑色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头盔,看不清面容。武器制式统一,能量步枪上闪烁着冰冷的蓝光,枪口沉稳地指向大厅内的每一个人。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散发出久经沙场的精锐气息。
为首的一个,身形比其他人都要高大半头,披着一件厚重的深灰色斗篷,连头部都罩在兜帽的阴影里,只有下颌线条刚硬。他\/她没有持枪,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但带来的压迫感却最强。
“检测到高浓度‘末日回响’污染残留,以及‘禁忌钥匙’活性信号。”一个机械合成的报告声从某个守护派成员头盔中传出,冰冷无情,“确认净化目标:K-07样本关联体(艾莲娜)、‘钥匙’载体(尼克·王尔德)、‘渎神研究者’(回声)、以及所有深度接触者。”
斗篷者缓缓抬起一只手,止住了部下的进一步动作。他\/她的目光,先是扫过碎裂的静滞舱和流淌的金色液体,微微停顿,似乎在评估那光芒的性质。然后,视线掠过严阵以待的回声和主角团,最终,落在了被朱迪和埃德加搀扶着、正在往隔间转移的尼克身上。
兜帽之下,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射出。
“停下。”他\/她开口了,声音通过面罩处理,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奇异地有一种穿透力,“交出‘钥匙’载体,以及引发‘回响’的源头个体。其他人,接受净化隔离审查,或可免于一死。”
“净化隔离?是处决吧。”回声冷笑着,悄悄将手背到身后,似乎在操作着什么隐藏的控制面板,“你们‘守护派’的词典里,从来没有‘审查’,只有‘净化’——也就是烧成灰。”
斗篷者没有否认。“‘末日回响’不可接触,不可传播。‘钥匙’的存在本身,就是引诱灾难的诱饵。彻底清除,是唯一符合教义与逻辑的选择。”他\/她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绝对信念。
“教义?”伊莉丝上前一步,目光锐利,“议会第七戒律《守望者之责》明确记载,对于‘遗产’相关事物,应以‘观察、隔离、研究’为优先,非到万不得已不行‘净化’之事。你们这是越权!是极端行为!”
“伊莉丝·王尔德,守望者E-7。”斗篷者准确叫出了她的名字和编号,“你恪守的,是已经被现实证明苍白无力的旧教条。‘熵’的爆发,‘门’的活性日益增强,还有眼前这泄露的‘回响’污染……都在证明,温和的‘守望’已无法阻止末日临近。唯有铁与火的‘净化’,才能斩断灾厄之根。议会内部,清醒者已达成新的共识。”
新共识?议会内部已经分裂到这种程度了?伊莉丝脸色一变。
“废话少说!”文森特举枪对准斗篷者,“想动我儿子和我妻子,先踏过我的尸体!”
“你的牺牲毫无意义,文森特·王尔德。你的血脉,早已被‘遗产’污染,你的存在本身,也是需要被净化的对象之一。”斗篷者说完,似乎失去了最后一点谈判的耐心,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
所有守护派成员的枪口,能量光芒同时大盛!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咳咳……呃……”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尼克那边传来。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尼克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手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他指缝间,竟然渗出了暗红色的、仿佛掺杂了铁锈粉末的血迹!
不是正常的血。
他的眼睛,虽然恢复了原本的碧绿色,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暗红痕迹,如同洗不掉的污渍。
更让人心悸的是,当他抬起头,看向斗篷者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茫然。
他用嘶哑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对着斗篷者,也像是对着所有人,问出了一个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问题:
“……你们所谓的‘净化’……”
“……是要杀掉我……”
“……还是要杀掉……”
“……住在我脑子里的那个东西?”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斗篷者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回声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朱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尼克的眼神,空洞地映着闪烁的瞄准红光,他微微偏头,仿佛在倾听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然后又咳出了一小口暗红色的血沫,轻声补充道:
“它说……它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