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冲天的黑烟依旧笼罩在江陵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诸葛瑾瑜起得很早,跟平时一样在官邸的后院里打了一套慢悠悠的五禽戏。他呼吸吐纳,精神很足,好像昨晚那场大火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影七悄无声息的出现,递上一份密报。
“主人,霍峻将军已经照您的吩咐,用‘火灾之后,需加强戒备,分散储存精良武备’的理由,从武库中调出了三百套明光铠和五百把环首刀,正分批运往城外,由我们的人接收。”
效率不错。
看来这只猛虎,已经等不及要在新主子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了。
诸葛瑾瑜满意的点了点头,接过密报,随手丢进了旁边的火盆里。
“另外,”影七的声音顿了顿,“主公已经下令,今天午时,在府衙召开紧急会议,商议火灾善后事宜。军师……让您务必准时到场。”
提到“军师”两个字时,影七的语气明显冷了几分。
来了。
鸿门宴虽迟但到。
我这位好兄长,憋了一晚上,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向我发难了。
也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他们演戏。今天,就在这议事大厅里,把所有人的表情看个够。
“知道了。”诸葛瑾瑜擦了擦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备车,去府衙。”
……
午时,江陵府衙。
议事大厅里的气氛很沉重。
刘备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他一夜没睡,眼眶里全是血丝。关羽和张飞分立其后,一个抚着长髯,双眼微闭,另一个则像一头发怒的黑熊,呼出的气都带着火。
下边,荆州的一众文武官员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诸葛亮坐在刘备的左手边,神情跟平时一样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藏着一点锋芒。
当诸葛瑾瑜慢慢走进大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审视。
毕竟,他是别驾从事,管着整个荆州的钱粮后勤。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烧掉了价值连城的三千石军用物资,他这个主官,责任不小。
“罪臣诸葛瑾瑜,见过主公,见过军师。”
诸葛瑾瑜走到大厅中央,对着刘备和诸葛亮,深深鞠了一躬。他穿着素色官服,一脸愧疚,声音沉痛,把一个因为失职而自责的年轻官员演活了。
演,就得演全套。
刘备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竟然也消了一些。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瑾瑜,先坐吧。这事……不全怪你。”
“谢主公。”
诸葛瑾瑜依言坐下,位置就在诸葛亮的对面。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兄长那刀子一样的目光,正一寸一寸的刮过自己的脸。
会议开始了。
先是几个负责救火的官员,痛心疾首的汇报着惨重的损失。仓库被烧成白地,物资全没了,连带着周边的民房也遭了殃。
诸葛瑾瑜听着,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有点想笑。
烧掉的,不过是一些不重要的空房子和早就准备好的废料。真正的损失?不存在的。
汇报完毕,刘备看向诸葛瑾瑜,沉声问道:“瑾瑜,你是别驾,主管府库。如今出了这种大事,你怎么看?”
来了。
诸葛瑾瑜站起身,再次躬身行礼。
“回主公,这事疑点重重,绝对不是普通的走水!”他的声音很有底气,充满了正义感,“起火的丙字七号仓,位置偏僻,而且守卫森严,怎么会无故起火?火势蔓延的那么快,也超过了常理。臣认为,这一定是曹军奸细干的!目的就是烧毁我军物资,动摇我军军心!”
他这番话,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还顺便赖到了曹操头上,说得滴水不漏。
在场不少官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哼!肯定是曹贼搞的鬼!”张飞第一个拍桌子站起来,吼道,“大哥!给我三千兵马,我去把那曹贼的脑袋拧下来!”
刘备瞪了他一眼,让他别冲动。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诸葛亮,终于开口了。
“瑾瑜。”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场内的火气。
“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为兄心里,还有几个地方不明白,希望贤弟能为我解惑。”
来了来了,正戏开场!
小板凳搬好,瓜子汽水准备。
诸葛瑾瑜心里吐槽,脸上却是一副无比谦恭的样子。
“兄长请讲,弟洗耳恭听。”
诸葛亮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第一,据我所知,丙字七号仓里存放的,是桐油、干草这些极易燃烧的东西。可昨晚大火,虽然看起来很猛,却没有发生桐油爆燃的景象。火势虽大,却更像是空架子在烧。这一点,贤弟怎么解释?”
好家伙,不愧是你,诸葛村夫。观察得够仔细的啊。
诸葛瑾瑜心中暗赞一声,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思索。
他想了片刻,才开口:“兄长观察的真仔细!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事后我派人去看过,发现仓库地面有大片被水泡过的痕迹。想来,是最近经常下雨,库房地面返潮,让最底层的桐油受了潮,才没能引发爆燃。唉,说到底,还是我监管不力,没能及时发现这种隐患,罪该万死!”
他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满脸懊悔。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荆州本来就潮湿,仓库受潮再正常不过。
刘备等人听了,不由得点了点头。
但诸葛亮却没被说动。他盯着诸葛瑾瑜的眼睛,继续问道:
“第二。贤弟既然认为是曹军奸细干的,那你知不知道,就在大火发生前的半个月里,你用‘清点盘库,防潮防霉’的理由,从江陵各大府库,调动了将近十万石粮草,二十万贯钱财,还有数不清的木材、铁料。”
“这些物资,调动得非常频繁,而且最终都指向了城西、城南等几处不起眼的货栈和民庄。而昨晚那场大火,恰好就烧毁了其中最大的一处。”
“为兄不明白的是,既然是为了防潮,为什么不就地晾晒,反而要这么大规模的长途转运?而且,为什么偏偏在转运之后,就发生了火灾?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吧?”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的目光,都变了。他们震惊的看着诸葛瑾瑜,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惊骇。
大规模转移府库物资!
这是多大的手笔!又是多敏感的行为!
关羽那双丹凤眼,也慢慢睁开,射出两道冷电。
漂亮!
这一招够狠!直接把问题从火灾,升级到了监守自盗、意图谋反的层面。
诸葛瑾瑜的心中,在为自己这位兄长喝彩。
但他脸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脸上露出了一丝被冤枉的委屈和悲愤。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刘备,猛地跪了下去!
“主公!”
他声音悲怆,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兄长说的都对!我确实调动了这些物资!但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保护主公的基业,为了保护整个荆州的百姓啊!”
“哦?”刘备身体微微前倾,示意他说下去。
诸葛瑾瑜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朗声道:“自我上任别驾以来,便日夜忧心。曹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而我荆州府库,虽然看起来充足,但所有物资都集中在江陵这一座城。这是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一旦江陵有失,我军将再也没有粮草可用,到时候,军心民心,立刻就会瓦解!”
“因此,我才制定了化整为零、多点储备的方案!我计划将江陵府库的物资,分批转移到荆南四郡的各个隐秘地点,作为后备。这样一来,即使江陵失守,我军主力还可以退守荆南,凭着这些储备,跟曹军长期周旋!”
“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懊恼和自责,“只是这个计划太重要,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本想等所有物资都安置好,再向主公和盘托出。谁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奸细竟然趁着我转运物资的时候,放火行凶!烧毁的,不仅是三千石物资,更是我为主公预留的一条重要退路啊!”
“臣,思虑不周,行事不密,酿成大祸!请主公降罪!”
说完,他将头重重的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长跪不起。
整座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深谋远虑的宏大计划给镇住了!
化整为零,多点储备!
这……这眼光也太长远了!
众人再看向诸葛瑾瑜时,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震撼,甚至是敬佩!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个靠着兄长关系上位的年轻人。却没想到,他竟然在所有人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为刘备集团的未来,谋划了这么重要的一条后路!
刘备更是激动的站起身,快步走下台阶,亲手将诸葛瑾瑜扶了起来。
“贤弟!快快请起!你……你竟然为我考虑到这个地步!备……心里有愧啊!”
他紧紧握着诸葛瑾瑜的手,眼中满是感动和欣赏。不但没有怪他,反而觉得自己错怪了忠臣。
“是啊!二弟真是深谋远虑!”关羽也抚着长髯,赞许的点了点头。
“俺还以为……咳咳,俺错怪你了!”张飞挠了挠头,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只有诸葛亮,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忠诚”和“委屈”的脸,心里却涌起一股寒意。
不对。
这一切,都太完美了。
完美的计划,完美的解释,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完美得像是一张面具。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为了化整为零,那他应该有完整的计划和账目。
“贤弟有这样的远见,为兄佩服。”诸葛亮缓缓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吹捧,“只是,这么庞大的物资调动,想必贤弟一定有详细的转运计划,以及相应的账目吧?可否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也好让我们知道,还有哪些物资,存放在哪些地方,以便加强防卫。”
这是最后的将军!
要么,你拿不出账本,证明你在撒谎。
要么,你拿出账本,我就能顺着账本,查出你真正的藏匿地点!
诸葛瑾瑜看着自己这位不依不饶的兄长,心中一声冷笑。
你以为我没算到这一步?
“兄长说的很对!”他毫不犹豫的从怀里拿出一摞厚厚的竹简,双手呈上。
“这是我熬了几个通宵,制定的《荆州府库物资疏散储备条陈》,以及相应的账目。每一笔物资的去向,都记录在案。只是,昨夜大火,烧毁了几个关键的中转仓库,如今账目混乱,还需要几天,才能重新整理清晰。”
“还请主公、兄长,过目!”
一名侍从将竹简接过,呈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迫不及待的展开一卷,仔细看了起来。
账目……做得没有一点破绽!
每一笔钱粮的调出,都有日期,有经手人,有去向。而那些所谓的“储备点”,都是些真实存在,但又极其偏僻的村寨、山洞,遍布荆南四郡,查起来非常困难。
他再看那份《条陈》,更是心惊。里面从战略构想到具体执行,再到风险预案,写得非常详细,逻辑严密,战略高度几乎不输给一份小型的“隆中对”!
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
诸葛亮心里在怒吼,但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备拿着那份《条陈》,如获至宝,对诸葛瑾瑜大加赞赏,甚至当场决定,将整个“物资疏散”计划,全权交由诸葛瑾瑜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
他输了。
在这场言语交锋中,他明知道对方在撒谎,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输得很惨。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诸葛瑾瑜走过诸葛亮身边时,脚步微不可查的停顿了一下。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兄长,兵法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你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在一众官员敬佩的目光中,缓步走出了大厅。
只留下诸葛亮,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