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药罐里的真相
林定军推开档案室的铁门时,铁锈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墙角的铁皮柜里,“2024-059”号卷宗正躺在最底层,封面蒙着层薄灰,像老太太院子里那株被霜打过的罂粟,蔫蔫地蜷着。
他记得前世审批这份案子时,目光只停留在“非法种植罂粟五十二株”的鉴定结论上。刑法第三百五十一条写得明明白白,非法种植罂粟五百株以下,处十日以下拘留,可并处罚金。五十二株,够不上刑事处罚,却足以让七十岁的周桂英老太太在拘留所里待上半个月。当时他觉得这是“依法办事”,直到去年在社区医院撞见老太太抱着个发烧的孩子,颤巍巍地从布包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枇杷叶,说“这比西药温和,孩子喝了不闹”,他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拳头——那双手,曾被手铐勒出红痕。
卷宗里的照片泛着冷白的光。周桂英家的小院被拍得清清楚楚,院墙根的花圃里,几十株罂粟挤在月季和指甲花中间,翠绿的茎叶间托着饱满的蒴果,像一颗颗微型的小灯笼。搜查笔录里写着“现场查获罂粟五十二株,嫌疑人供述用于‘治咳嗽’”,旁边附着老太太的签名,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笔画都在发抖。
“把当时的执法记录仪视频调出来。”林定军对小陈说,指尖在“供述”两个字上按出浅浅的坑。
视频里的阳光很烈,周桂英站在院子里,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民警指着花圃里的罂粟问:“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太太眯着老花眼,伸手拨了拨旁边的月季,说:“这是大烟苗啊,我当家的活着时种的,说治咳嗽管用。”
“知道种这犯法不?”民警的声音带着严肃。
老太太的手顿了顿,摘了片罂粟叶,揉碎了闻了闻:“犯法?以前村里谁家不种几棵?孩子咳得睡不着,煮点水喝就好了,又不卖钱……”
“不管卖不卖钱,种了就是犯法!”民警打断她,开始清点株数。老太太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被连根拔起的罂粟,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嘴里反复念叨:“那娃子又该咳了……那娃子又该咳了……”
林定军按下暂停键,问:“查过老太太说的‘娃子’是谁吗?”
小陈翻出补充材料,指着其中一页:“是邻居家的孩子,叫小宝,有哮喘,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社区医生说这病不好治,得用进口药,小宝家条件差,一直拖着。”
“周桂英的丈夫是什么情况?”
“十年前去世了,生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卷宗里附了他的行医证复印件,上面写着擅长‘中医理疗’。”小陈顿了顿,“还有份邻居的证言,说周老爷子在世时,确实用罂粟壳配药给人治过咳嗽,都是免费的,十里八乡都找他看。”
林定军翻开周桂英的讯问笔录,最后一页有段手写的备注,是当时的办案民警写的:“嫌疑人情绪激动,反复说‘药没了,娃子咋办’,建议补充调查其种植动机及药品实际用途。”这段备注被红笔圈了个叉,旁边写着“与案件无关”——前世的他,就是这样忽略了这句话。
他让小陈去社区医院调取小宝的病历。病历显示,2024年冬天,小宝因哮喘急性发作住院三次,每次都是周桂英背着他去的医院,医药费单子上的付款人,全是周桂英的名字。而周桂英的养老金账户流水显示,每个月一千二百块的养老金,有八百块都花在了小宝的药费上,剩下的四百块,刚够她买降压药。
“这是周老爷子留下的药方。”小陈拿着个牛皮纸包进来,里面是本泛黄的线装书,纸页脆得像饼干。其中一页用毛笔写着“止咳方:罂粟壳三钱,枇杷叶五钱,冰糖少许,水煎服”,下面注着“用量不超过三日,儿童减半”。旁边还有行小字:“此药猛,非重症不用,怜贫惜弱,分文不取。”
林定军想起去年在医院见到的情景。周桂英给小宝喂药时,先自己尝了一口,咂咂嘴说“不苦”,才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孩子。孩子咳得厉害,她就抱着孩子坐在长椅上,轻轻拍着后背,哼着没调的童谣。护士说,老太太每天都来,给孩子带自己蒸的南瓜糕,说“甜的能压苦”。
卷宗里还有份扣押物品清单,除了罂粟植株,还有个黑陶药罐,罐底结着层深褐色的药垢。清单上写着“疑似用于熬制毒品的器具”,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显然,当时的办案人员也拿不准这罐子的用途。林定军让技术科的同事检测药罐残留物,结果出来时,他盯着报告看了很久:除了罂粟成分,还有枇杷叶、甘草、杏仁的痕迹,与周老爷子药方里的成分完全吻合。
“去问问小宝现在的情况。”林定军合上卷宗时,指腹沾了点纸灰。
小陈带回的消息带着暖意:“小宝家去年申请了低保,社区还给联系了免费的哮喘管理项目,现在不怎么咳了。周老太太在社区养老院住着,每天都去给小宝讲故事,小宝说‘周奶奶的故事比止咳糖浆还管用’。”他还带回来张照片,周桂英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小宝,两人对着镜头笑,阳光落在她们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金。
林定军把补充调查材料整理好,在原处理意见旁边写下新的结论:“周桂英种植罂粟系为缓解邻居儿童重症哮喘,未用于牟利,且其已故丈夫为持证赤脚医生,存在合理用药认知。综合情节显着轻微,危害不大,建议不予处罚,没收植株并进行普法教育。”
写完,他看着窗外的玉兰树。去年冬天,这树被冻得光秃秃的,他以为活不成了,没想到开春又冒出了新芽。就像那些藏在法条缝隙里的人和事,看似不符合规矩,底下却盘着深深的根,连着人间的暖。
铁皮柜的门没关严,风灌进去,卷起卷宗页角。林定军伸手按住,指尖触到周桂英签名时抖出的那个小弯钩,突然想起老太太在视频里说的话:“药是死的,人是活的啊……”
他拿起下一份卷宗,编号“2024-071”,是起“非法经营案”。嫌疑人是对夫妻,在小区门口摆早餐摊,没办营业执照,被查出“违法所得”两千块。前世他批了“罚款五千”,此刻却注意到卷宗里夹着张缴费单,是夫妻俩给小区保安买的防暑药,金额正好两千块。
林定军的指尖在“非法经营”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卷宗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像一张等待被重新编织的网。他知道,每个案子都有两面,一面是冰冷的条文,一面是温热的生活,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两面都能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