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药箱里的体温计
检察院的档案柜第三层,“2022-015”号卷宗的牛皮纸封面已经泛出浅褐色。林定军抽出卷宗时,金属合页发出“咔嗒”轻响,像是在提醒他某个被遗忘的细节。卷宗里的照片有些模糊:村医李芳蹲在田埂上,药箱敞着口,手里攥着支体温计,玻璃泡上还沾着点泥土。照片下方标注着“非法行医,售卖假药”,这八个字像根针,扎在他记忆里——前世他在审批表上签字时,笔尖在“同意批捕”四个字上顿了顿,最终还是落了笔,却没看到药箱角落里露出的半截处方笺。
“林检,这案子当时闹得挺大。”小陈抱着一摞补充材料进来,文件夹边缘磕在桌角,“李芳没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在村里开了个‘便民诊所’,被举报卖过期药,查抄时还搜出了五十多盒没标生产日期的药膏,说是‘祖传秘方’。”
林定军翻开卷宗里的药品清单,“过期感冒药”“无标识药膏”的条目旁,都用红笔打了勾。但他的目光停在清单末尾:“体温计3支,血压计1台,碘伏10瓶”,这些基础医疗用品被归为“非法行医工具”,旁边画着个刺眼的叉。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村里走访时,老人们说的:“李医生的药箱里,总备着体温计,谁家孩子发烧了,深更半夜她都上门。”
“查这些‘假药’的成分。”林定军指着那盒无标识药膏,“还有,找2022年春天村里的流感记录。”
三天后,小陈带着药检报告冲进办公室,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林检,药膏成分出来了——就是凡士林加薄荷脑,治烫伤挺管用,根本不是假药!李芳说这是她婆婆传下来的方子,成本低,给村民用从不收钱,所以没贴标签。”
卷宗里的举报信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举报人是邻村的个体诊所老板,信里写着“李芳无证行医,抢生意”,却没提那年春天流感暴发,他的诊所药价涨了三倍,而李芳的“便民诊所”始终按原价卖药,甚至给困难户赊账。
“流感记录在这里。”小陈递过村卫生室的登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发烧村民的名字,“2022年3月,村里有四十多个人发烧,镇卫生院的药不够,是李芳骑着三轮车跑了三个镇,买回来的退烧药,自己贴了近两千块钱。”
林定军翻开李芳的讯问笔录,其中一段被反复涂改:“……他们付不起钱,我总不能看着孩子烧出问题……”前世他以为是狡辩,此刻对着光看,被涂掉的字迹是“镇医院的药太贵,我这的药便宜”。笔录末尾,李芳写了句:“药箱里的体温计,比啥证都管用。”
“她的‘无证行医’,其实是村里的无奈。”小陈翻出一份调查报告,“这个村离镇卫生院有十五里地,山路难走,以前有个村医退休后,就没人愿意来了。李芳高中毕业后跟着婆婆学过医术,村民们都找她看小病,她没收过诊疗费,只收药的成本价。”
卷宗里的“非法所得”清单更像个笑话:“全年收入2300元,支出购药款5800元”,赤字3500元——这是李芳用自己的种地收入填补的。药箱里那支沾着泥土的体温计,刻度停留在39c,旁边压着张小学生写的纸条:“谢谢李阿姨,我不烧了”,字迹稚嫩,末尾画着个笑脸。
林定军想起前世忽略的一份“村民请愿书”,当时被当作“干扰司法”归档。此刻展开来看,红手印盖满了两页纸,最上面是位老人的签名:“李医生救过俺孙子的命,她不是坏人”。请愿书里夹着张照片:李芳背着药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里的体温计在雪光里闪着亮。
“补充侦查报告要加上这些。”林定军在笔记本上写下:1. 核实药膏成分及实际疗效(附药检报告、村民证言);2. 确认李芳的诊疗行为是否以营利为目的(收支清单、购药记录);3. 调取村里的交通及医疗资源分布数据,评估其行医的必要性;4. 补充流感期间的药品采购记录,佐证其公益属性。
夕阳透过百叶窗,在药箱照片上投下细长的光斑,照亮了体温计上的刻度。林定军忽然明白,有些“非法”背后,是规则未能抵达的角落——当山路挡住了救护车的灯光,当药价压垮了贫困的家庭,总有人会用自己的方式,把体温计的刻度,变成生命的温度。
小陈收拾卷宗时,发现李芳的照片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药箱上的铜锁反射出细碎的光,像她眼里从未熄灭的火苗。他突然懂得,法律的条文之外,还有些更重要的刻度,刻在人心上。
林定军拿起下一份卷宗,编号“2022-047”,是一起“破坏公物案”。嫌疑人是位护林员,因“私自砍伐林木”被查处,前世他以为是盗伐,直到看到被伐树木的年轮里,嵌着枚生锈的弹壳——那片林子曾是野生动物保护区,护林员砍树,是为了救被偷猎者陷阱困住的幼鹿。
档案室的吊扇慢悠悠转着,将旧纸张的气息吹得四散。林定军轻轻合上卷宗,知道又一个藏在规则缝隙里的善意,正等着被重新看见。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看似“违法”的守护,终有机会被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