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证物袋里的粉笔头
检察院的审讯室里,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林定军把证物袋推到老陈面前,袋子里装着半截白色粉笔,粉笔头磨得圆润,上面还沾着点红色的颜料,像是刚在黑板上写过字。
“陈大爷,”林定军的声音放得很轻,“社区保安在您的蛇皮袋里发现了这个,还有二十盒全新的彩色粉笔,说是‘捡’来的。”
老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布满老年斑。他看着证物袋里的粉笔,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双手在膝盖上反复摩挲:“那是……那是学校淘汰的,我看还能用,就……就收起来了。”
卷宗上的记录简洁明了:陈守业,67岁,退休教师,近半年来频繁在中小学附近捡拾“废品”,其中包括大量未拆封的文具。社区多次接到举报,称其“疑似盗窃”,直到这次被保安当场拦下,蛇皮袋里除了粉笔,还有三十本练习册和一箱彩色蜡笔。
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表盘里映出个模糊的场景:破旧的教室里,年轻的男老师站在黑板前,用半截粉笔写下“梦想”两个字,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台下的孩子们举着蜡笔,在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林定军想起前世这起案子的结局——老陈因“非法占有”被批评教育,那些文具被没收后统一销毁,直到他去世,人们才在他的遗物里发现本日记,上面写着:“明儿(其子陈明亮)说,山里的孩子没见过彩色粉笔,等攒够了就送过去。他走了三年,我替他送。”
“这些粉笔,是给山里的孩子准备的?”林定军指着证物袋,注意到粉笔末端有个极小的刻痕,像个简化的“明”字。
老陈的肩膀猛地一颤,喉结动了动,半晌才低声说:“我儿子……我儿子以前在山里支教,三年前山洪暴发,为了救学生……没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钥匙扣,上面挂着片磨损的校徽,“他走的时候,口袋里就揣着半截粉笔,说要教孩子们画彩虹。”
卷宗的附页里夹着张照片:陈明亮穿着校服,站在大学门口,手里举着支粉笔,笑得露出豁牙。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爸,等我支教回来,咱爷俩一起去给山里的孩子送文具。”字迹清秀,和老陈中山装口袋里露出的笔记本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您捡的这些文具,都送去哪儿了?”林定军问。
老陈的声音带着哽咽:“托人捎去贵州的大石村,我儿子生前待的地方。那边的老师说,孩子们现在还在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看到彩色粉笔,高兴得睡不着觉。”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画着几十个小手印,“这是孩子们给我的回信,说谢谢陈爷爷。”
林定军想起前世忽略的细节:卷宗里贴着张超市的购物小票,日期是每月15号(陈明亮的忌日),上面总买着两盒粉笔,备注栏写着“白色”“红色”——正是他儿子生前最常用的颜色。而那些被举报“盗窃”的文具,其实大多是学校期末清理出来的闲置物品,校长怕老陈不肯收,故意说是“要扔的废品”。
“社区的王校长说,”林定军把一份证明推过去,“这些文具是学校自愿捐赠的,还让我给您带个好,说下周有批旧电脑,问您要不要一起捎去山里。”
老陈愣住了,手指抚过证明上的公章,突然老泪纵横:“真的?他们……他们不怪我?”
“不怪,”林定军摇了摇头,“王校长说,您儿子当年支教的钱,都是自己省下来的,现在学校能帮点忙,是应该的。”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个纸箱,“这是检察院同事凑钱买的文具,您看能不能用上?”
纸箱打开时,五颜六色的文具露了出来:水彩笔、笔记本、橡皮,还有一整盒白色粉笔,每支末端都刻着个小小的“明”字。老陈拿起一支,指尖颤抖着,泪水滴在粉笔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谢谢……谢谢你们……”他把粉笔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全世界的光,“明儿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他总说,山里的孩子眼睛亮,就是缺支画梦想的笔。”
这时,小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张快递单:“林哥,贵州大石村的老师寄来封信,说收到您上次寄的文具了,孩子们用彩色粉笔画了幅画,叫《彩虹下的教室》,特意拍了照片给您。”
照片上,破旧的教室墙壁被涂成了蓝色,上面画着道巨大的彩虹,彩虹下站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身边围着几十个孩子,每个孩子手里都举着支彩色粉笔。画的角落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谢谢陈老师和陈爷爷。”
老陈看着照片,突然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这是明儿……他们画的是明儿……”
林定军把照片递给老陈,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和那片校徽放在一起。他想起怀表表盘里的最后画面:多年后,大石村建起了新的教学楼,楼前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陈明亮老师之墓”,碑前摆满了彩色粉笔,像片永不凋谢的花海。
走出审讯室时,阳光正好,老陈背着装满文具的蛇皮袋,脚步虽慢却异常坚定。林定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邮局的方向,蛇皮袋上印着的“化肥”字样早已褪色,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卷宗被重新整理,“非法占有”几个字被划掉,旁边添了行小字:“爱心捐赠,应予支持。”林定军拿起笔,在备注栏里写道:“建议联系公益组织,协助建立‘明亮图书室’。”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技术科打来的:“林检,上次那起‘盗窃’案有新发现,嫌疑人偷的不是金银珠宝,是个旧相框,里面的照片上有您认识的人……”
林定军挂了电话,拿起卷宗走向门口。走廊的窗台上,放着盆仙人掌,上面插着支白色粉笔,是老陈刚才留下的,说“给办公室添点颜色”。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粉笔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那些藏在卷宗褶皱里的温柔,微小却明亮。
他知道,又一个被时光掩埋的故事,正等着被轻轻揭开。而那些看似平凡的“证物”——半截粉笔、一张照片、几句日记,其实都是爱的密码,需要耐心破译,才能读懂其中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