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碎瓷里的骨灰
老周被带进审讯室时,身上还带着海腥味,褪色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紧紧攥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抬头看见林定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低下头,下巴抵着胸口,像块沉默的礁石。
“周德海,”林定军把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照片上是那只青花瓷瓶,瓶身绘着游鱼戏莲纹,底部印着“乾隆年制”的款识,“海关在你船上搜出这个,说是走私文物,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周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喉结滚动着,半天没出声。直到林定军又问了一遍,他才缓缓抬起头,露出满脸的褶皱,每一道纹路里都像是藏着海风和日光的痕迹。“那不是文物,”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我爹的骨灰坛。”
这话一出,旁边记录的小陈笔都顿了一下。林定军看着老周攥紧红布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想起怀表昨夜闪过的画面:暴雨夜的码头,老周跪在沙滩上,把碎瓷片一片一片往起捡,海水漫过他的脚踝,混着眼泪往下淌。
“骨灰坛?”林定军指尖敲了敲桌面,“有证据吗?”
老周突然激动起来,红布包被他抖得簌簌作响:“我爹死在海上,尸首没捞着!那年我才七岁,我娘说,就把他常用来装旱烟的罐子当骨灰坛,让我记着他的样子!这罐子是我爹亲手烧的,你看这鱼纹——”他猛地扯开红布,露出里面的青花瓷瓶,指着瓶身上一条尾巴缺了块的鱼,“这是我爹烧窑时走神,被火燎了手,才烧坏的!哪是什么乾隆年制,是民国二十三年,在咱村的老窑里烧的!”
林定军仔细看那鱼尾,果然有块不自然的釉色堆积,像是烧造时出了岔子。他示意小陈把瓶子拿过来,指尖拂过瓶身,触感粗糙,和博物馆里光滑细腻的官窑瓷器完全不同。瓶底的“乾隆年制”款识歪歪扭扭,墨色也发灰,确实不像正经官窑的手笔。
“那为什么会有海关的鉴定报告说这是清代文物?”林定军拿出那份报告,上面盖着红色的鉴定章,写着“二级文物”。
老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他们懂个屁!那伙人上来就翻船,看到这罐子就说是文物,我说里面是我爹的骨灰,他们连理都不理!我儿子在城里打工,让我给他捎个古董花瓶当摆件,我没答应,我说咱渔家的东西,金贵着呢!谁知道他们非说我走私,把我抓起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突然抓住林定军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林警官,你信我,你打开看看,里面不是骨灰是什么?我爹生前爱喝两口,我每次出海都往里面撒点酒,你闻闻,肯定有酒气!”
林定军示意技术人员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瓷瓶。瓶口刚掀开条缝,一股淡淡的白酒味就飘了出来,混着点海水的咸腥,瓶底果然沉着些灰白色的粉末,不像文物该有的样子。技术人员取样时,老周紧张得直搓手,嘴里反复念叨:“轻点,轻点,别弄撒了我爹的骨头渣子。”
鉴定结果出来那天,老周蹲在审讯室的角落,用粗糙的手指在地上画着渔船。林定军把报告递给他:“粉末确实是骨灰,而且成分检测显示,年代和你说的民国时期吻合。瓶身的胎土也来自你们村的老窑址。”
老周接过报告,没看字,只是用手一遍遍地摸封面,突然老泪纵横:“我就说嘛……我爹怎么会成了走私货……”他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我娘临死前攥着我手说,一定要让你爹‘回’家,埋在咱村的祖坟里。我这次就是想把罐子带回去,了了我娘的心愿……”
林定军想起怀表里的画面:老周的儿子在派出所门口等着,手里拿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粗布褂子的男人,抱着个青花瓷瓶,背景是冒烟的窑厂。“我爷爷确实是窑工,”他儿子红着眼圈说,“这罐子是他的命根子,当年窑厂塌了,他被埋在里面,这罐子是唯一找着的东西。”
海关那边很快来了消息,说是鉴定人员看错了年代,把民国仿品当成了清代真品。那几个翻船的海关人员也来了,红着脸给老周道歉,说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老周却摆摆手,把青花瓷瓶小心地裹回红布:“没事,你们也是为了工作。”只是说话时,声音还带着点哽咽。
走出看守所时,阳光正好,老周的儿子跑过来扶住他,爷俩捧着那个红布包,像捧着整个世界。老周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吸了口气,说:“你爹要是知道能回家了,指定高兴。”他儿子点点头,眼眶通红。
林定军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怀里的怀表轻轻震动了一下。他翻开卷宗,在最后一页写下:“有些东西,比文物更重要。”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晰的痕迹,像老周手上那些洗不掉的茧子,藏着岁月和深情。
小陈拿着新的卷宗走过来,脸上带着点困惑:“林检,下个案子有点怪,一个老太太报失,说她丢了个红木匣子,里面是她老伴的军功章,可监控显示,是她自己藏起来的。”
林定军接过卷宗,封面上的照片里,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块手帕,眼神望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他翻开第一页,看到“张桂英,78岁,退休教师”的字样,怀表突然热了起来,映出一个画面:老太太在床底下刨土,把红木匣子埋进去,嘴里念叨着“不能让你爸的东西被人拿去换钱”。
林定军合上书卷,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看来,又一个藏在时光里的故事,等着被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