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合同里的酒渍
惊蛰刚过,档案室的窗台上爬满了青苔。林定军盯着卷宗里那张皱巴巴的合同,纸面泛黄发脆,边缘沾着块深褐色的污渍——技术科的鉴定报告说,这是高度白酒的酒渍,距今已有十余年。
这是2008年“周大勇合同诈骗案”的核心证据。卷宗里说,农民工周大勇伪造工程合同,骗取建筑公司五十万保证金,判了十二年。前世林定军在整理陈年旧案时,见过周大勇的申诉信,字迹潦草却透着执拗:“合同是被灌醉后签的,我根本不识字,他们骗我是‘工资单’。”当时他只当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犯人胡乱辩解,直到昨天在合同背面发现几处指甲划痕,形状像是有人在挣扎时抠出来的,与怀表表盘里反复闪现的画面完全吻合——
2008年深秋的酒局,周大勇被三个穿西装的男人按在桌前,头被摁进酒碗里,另一只手被强行按在合同上。他的工装袖口沾着水泥,在合同边缘擦出道灰白的印子,与卷宗里的合同污渍完全一致。
“把2008年‘东方家园’项目的招标记录调出来。”林定军对着对讲机说,指尖在合同的甲方签名处摩挲。签名是“周大勇”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哭痕。而怀表的表盘里,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正拿着周大勇的手,在合同上“描红”,男人胸前的工牌写着“东方家园项目部 经理 赵鹏”。
小陈抱着档案盒进来时,怀里还揣着个铁皮酒壶——是从周大勇家搜出的证物,壶底刻着“大勇”两个字,内壁残留的酒液成分与合同上的酒渍完全一致。“技术科在酒壶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她抽出张揉皱的纸条,是张领款单,上面写着“周大勇 工资 3200元”,签名的笔迹与合同上的“周大勇”截然不同,“这才是他本人的签名,一笔一划的,像刚学写字。”
林定军翻到卷宗里的“周大勇供述”,记录写着“被告人承认识字,能看懂合同条款”,但附的文化程度证明显示,周大勇小学二年级辍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完整。更诡异的是,所谓的“诈骗所得”五十万,根本没进入周大勇的账户,而是直接转入了赵鹏的私人账户,备注是“工程介绍费”。
“查赵鹏的银行流水和通话记录。”林定军指着合同上的工程地址,“‘东方家园’项目的实际承建商是宏业建筑公司,老板是赵鹏的表哥。”
怀表的表盘突然亮起,映出段模糊的录音:“……找个农民工顶罪,合同让他签,钱我们分……他不识字,最好糊弄……”声音经过处理,却能辨认出是赵鹏的嗓音。林定军想起周大勇申诉信里的话:“他们说只要签了字,就给我儿子治病的钱,我没忍住……”
周大勇的儿子当年患白血病,住院押金正好五十万。卷宗里的“证人证言”说周大勇“拿着保证金去赌博”,但医院的缴费记录显示,案发前三天,周大勇的儿子账户里确实收到过五十万,汇款人是“宏业建筑公司”,附言写着“爱心捐款”——这正是那笔所谓的“诈骗款”。
找到赵鹏时,他正在南方做房地产,办公室的落地窗正对着片新建的小区。看到那张合同,他手里的高尔夫球杆“当啷”掉在地毯上。“是我表哥让我做的。”他的声音发颤,额头上的汗珠浸湿了领带,“当时项目资金链断了,我们骗周大勇说签了合同就能拿到捐款,其实是想让他背黑锅,等项目盘活了再‘捞’他出来……”
“可你们没捞他。”林定军把医院的缴费记录拍在他面前,“他儿子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在监狱里收到死亡通知时,把额头都撞破了。”
赵鹏的脸瞬间惨白,从保险柜里拖出个纸箱,里面是当年的账本,每一页都记着瓜分五十万的明细,最后一页贴着周大勇儿子的照片,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手里举着张画,上面写着“谢谢叔叔”。“我每年都去监狱想给他钱,他都扔出来了。”赵鹏的眼泪砸在照片上,“他说‘我儿子的命换不来你们的脏钱’。”
从赵鹏公司出来时,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把车窗蒙上了层水雾。林定军把合同放进证物袋,突然想起周大勇申诉信的最后一句:“我不识字,但我知道啥是良心,他们喝我的酒,签我的名,这辈子都欠我的。”
检察院的档案室里,周大勇案的卷宗被放在孙晓芳案旁边,八个卷宗并排而立,从2008到2015,像排沉默的里程碑。怀表的温度渐渐平稳,表盘里的酒局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间病房——周大勇的儿子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张画,上面是个戴安全帽的男人,旁边写着“爸爸”。
小陈捧着束油菜花走进来,轻轻放在卷宗上:“这是周大勇老家寄来的,他妹妹说,每年春天他都要给儿子种油菜花,说‘黄色的花看着亮堂’。”
林定军望着花瓣上的水珠,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周大勇儿子画里的太阳。他知道,这些被重新翻案的案子,就像这些在春天里疯长的油菜花,或许曾被寒冬冻坏了根,却从未失去向着阳光的勇气。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不识字”的坚守,被更多人读懂,让每个藏在酒渍里的委屈,都有机会在春风里被轻轻拂去。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档案室的地板上,映出八个卷宗的影子,像串被拉长的省略号。林定军翻开下一个卷宗——2007年的“刘建国偷税案”,卷宗的扉页贴着张税务登记表,纳税人签名处的笔迹与刘建国的营业执照完全不符,旁边还沾着点面粉,像是从包子铺的案板上蹭来的。怀表的表盘里,一个穿税务制服的男人正把登记表塞进个系围裙的男人手里,围裙上印着“建国包子铺”的字样。
林定军的指尖抚过“刘建国”的名字,像在触碰一个等待被温暖的故事。他知道,故事还在继续,就像这永不老去的春天,总会带着那些被辜负的善良,在某个油菜花盛开的清晨,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明亮。而他手腕上的怀表,会继续走着,记录着每一个迟到的拥抱,也记录着每一颗不肯沉沦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