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长在那次小会议室里掷地有声的决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表面上,波澜或许未惊,但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却以惊人的速度向牧场的各个角落,乃至更广阔的营部范围扩散开去。
尽管距离铁锹真正落下尚有几日,但一种混合着期待、审视、怀疑乃至莫名敌意的、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已经如深秋清晨的寒雾,悄然弥漫,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缝隙。
营部下属的其他几个连队负责人,以及一些与农业生产或知青管理相关的科室干部,都或清晰或模糊地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信号。
“马疯子”(一些同僚私下对马奋斗场长的戏称)要铁了心力保一个搞什么“杂交育种”的女知青,甚至在产量结果尚未揭晓之前就摆出了如此鲜明甚至略显强硬的姿态,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信息量的事件。
于是,各种长期蛰伏或临时滋生的心思开始活络,各种含义复杂的目光,也从不同的方位和高度,越过田垄与房舍,无声地聚焦在苏晚和她那片即将接受终极检验的试验田上。
这些目光中,确实存在着纯粹的好奇与善意的期待。
几位与马场长私交甚笃、或者同样在本单位生产中苦苦寻求突破的基层干部,对苏晚的尝试抱持着相对开放的态度。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那些专业术语,但却欣赏这种敢于打破常规的勇气,愿意来亲眼看看,这个被老马如此看重的年轻人,是否能真的在这片黑土地上种出点不一样的“名堂”。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前辈对后辈的审视,也带着同行对可能性的探询。
然而,在更多的地方,尤其在那些资历深厚、经验主义根深蒂固的老农干、老连长们中间,弥漫着的是一种审慎的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基于比较而产生的微妙酸意。
在营部一次关于秋收准备的例行工作碰头会散场后,几位相熟的连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默契地聚在办公楼背风的墙角,就着忽明忽暗的烟头,交换着彼此的看法。
“老马这回,”一个瘦高个子、脸颊凹陷的连长深深嘬了一口廉价的烟卷,眯缝着眼睛,让烟雾缓缓从鼻孔逸出,声音压得低低的,“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押在这一宝上了。亩产翻三倍?嘿……”
他咂咂嘴,摇了摇头,那声“嘿”里包含了太多不言而喻的意味,“咱们这帮老家伙,跟泥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土豆这玩意儿,一亩地能产多少斤,心里还没本账?老天爷赏饭,肥力够,风调雨顺,撑死了也就那样。翻三倍?那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脸庞黝黑、身材敦实如树墩的汉子瓮声瓮气地附和,他搓着粗糙如砂纸的大手,
“那个苏晚,我知道,是有点鬼机灵,听说是把老马他们连队的猪崽子伺候得不错,春旱那会儿也立了功。
可那种地,尤其是‘育种’这码子事,那是老祖宗几千年来,一代代人看着天、摸着地、一点点试出来、传下来的真本事!里头的水深着呢!
她一个城里来的女学生,才摸了几年的锄头把?看了几本书?就能比咱老祖宗、比咱们这些在泥里滚了半辈子的人还明白?我看呐,”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痰,“‘马疯子’这名号不是白叫的,这次怕是热血上了头,要闹个大笑话。”
“笑话倒未必,”另一个年纪稍长、眼角皱纹如刀刻、神色也更为沉稳的老队长缓缓开口,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望着远处模糊的地平线,
“老马这个人,你们还不了解?看着粗,心里细得很,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亏本买卖。他看中的,恐怕不单单是这一茬土豆的产量。
我听说,那姑娘鼓捣出来的那套什么‘土豆管理要点’,在他们七连推广开后,就算是普通田块的土豆,长势也明显比往年齐整、精神。
这才是老马真正下血本的地方,他押的是这套‘精细管理’的法子,是这姑娘脑子里可能还装着更多好点子的未来。”
“哼,花架子,纸上谈兵!”黑脸汉子依旧不以为然,梗着脖子,
“没有最后那秤杆子一挑,实打实的粮食堆在那儿,说啥都是白搭!后天咱们就都去,睁大眼睛好好瞧瞧,看她那块‘宝地’里,到底能挖出些啥金蛋银蛋来!别到时候,挖出来的尽是些‘鸡蛋’(指小土豆),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些或直白或含蓄的议论,代表着一种基于长期固有经验和认知框架的、普遍性质疑。他们未必对苏晚个人怀有多大的恶意,更多的是本能地抗拒和怀疑一种似乎要颠覆他们赖以生存的传统智慧与经验体系的、陌生而略显“狂妄”的新生力量。这种质疑,如同土地本身一样坚实而顽固。
然而,在所有投向七连、投向试验田的复杂目光中,有一道最为阴冷、最为粘稠,也最为持久。它来自一个几乎快要被主流遗忘的角落。
白玲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七连那个位置偏僻、环境艰苦、终日与飞扬的尘土、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无形的压抑为伍的改造点上,任何来自“外面”、尤其是来自总场或营部的“好消息”,都像锋利的玻璃碴,既能划破沉闷的日常,也能深深刺伤敏感脆弱的神经。
当关于营部将组织观摩、马场长力挺苏晚的消息,通过某个来拉粪肥的农工含糊的只言片语传过来时,白玲正弯着腰,在深秋冰冷的泥水里,费力地清理一段淤塞的排水沟。冰冷的泥浆没过她的脚踝,粗糙的铁锹把磨得她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痛。
那消息像一根烧得通红、淬了毒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了她早已麻木却依然敏感的心脏深处。
她猛地直起僵硬酸痛的腰,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杵在泥地里,拄着锹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汗水混合着泥点,从她枯黄憔悴的脸颊滑落,但她浑然不觉。那双曾经明亮张扬、如今却布满红丝和阴郁的眼睛,死死地望向总场的大致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十几里地的距离和重重房舍,直接钉在那个她恨之入骨的身影上。
凭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凭什么她苏晚就能安然无恙地待在生产连队,站在明亮的阳光下,接受众人或好奇或敬佩的注目,享受领导的器重和资源的倾斜?
凭什么自己当初不过是想积极表现、争取进步,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发配到这鬼地方来啃泥巴、干最脏最累的活、前途尽毁、日夜煎熬的下场?!
那些什么“杂交”、“育种”、“科学管理”……在她白玲看来,统统都是苏晚用来蛊惑人心、掩饰其身上“黑五类”烙印、往上攀爬的精致伪装和障眼法!马场长是被她那些小恩小惠和故作高深的姿态蒙蔽了!那些围观的人,是被她所谓“成果”的假象欺骗了!
强烈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嫉恨与不甘,如同最顽固、最恶毒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千疮百孔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她需要一场失败,一场公开的、彻底的、狼狈不堪的失败,来狠狠撕破苏晚身上那层看似光鲜的“科技外衣”,来证明自己当初的“举报”是出于“革命警惕性”,是正确的!
来向所有人,尤其是向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宣告:看看吧!她苏晚就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我白玲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这些被她蒙蔽的瞎子!
这股怨毒的力量驱使着她。
她开始利用一切极其有限的机会,在劳作间隙、在打饭排队时,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捕捉任何与“七连试验田”、“土豆收获”相关的零碎信息。
她的眼神在无人注意时,总是阴郁地飘向七连所在的方向,里面闪烁着冰冷而执拗的光。
夜深人静,躺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听着周围粗重的鼾声,她甚至在心底,用最恶毒的语言,一遍遍祈祷: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早霜吧!来一场连绵不绝的暴雨吧!让那片承载着苏晚全部希望的田地彻底烂掉!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摔得粉身碎骨!
这些来自不同方向、怀揣着不同心思,善意的期许、功利的审视、保守的质疑、毁灭的恶意的“暗处的目光”,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压力之网,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即将迎来最终审判的试验田上空,也笼罩在苏晚和她的团队周围。
苏晚并非对此毫无察觉。当她走在连队之间的土路上,会遇到其他连队的人投来更加直接、毫不掩饰的好奇打探目光;当她偶尔去营部办事或领取物资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某些办公室门后或走廊尽头,投来的那种意味深长的、带着评估意味的注视。
这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偶尔会带来一丝不适。但她大多数时候,选择将其视若无物,如同拂去肩头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的全部心神,都如同精确的指南针,牢牢指向即将到来的收获本身。她深知,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言语的辩解、情绪的不安或外在的纷扰,都是无益的消耗与干扰。
唯一能够回应所有这些或明或暗、或暖或冷目光的,只有那片沉默不语的黑土地之下,那些正在完成最后成熟、静静等待破土而出的、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果实。真相的重量,将压过一切猜度与喧嚣。
暗流已然在深处汹涌搅动,各方势力与情绪蓄势待发。只待那个阳光普照或阴云密布的收获之日降临,铁锹扬起,泥土翻开,所有的悬念、期待、质疑与诅咒,都将随着那些沾着新鲜湿土的块茎重见天日,而迎来最终的、无可争议的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