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2代土豆的块茎膨大期已进入紧张的后半程。地下的争夺战趋于白热化,那些正在疯狂积累淀粉、蛋白质的幼嫩块茎,如同一个个贪婪的婴儿,通过维管束这条生命通道,日夜不停地向地上部分索取着光合产物和矿质营养。苏晚通过日复一日近乎显微镜式的观察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部分植株,尤其是那些被她用红布条特别标记、寄托着最大期望的“重点潜力株”,在经历了一段旺盛生长后,开始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
这疲态极其隐蔽,底部一两片最老的功能叶,叶缘处泛起针尖大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黄色晕圈,若不贴近细看,很容易被忽略;新生叶片扩展的速度,对比一周前的记录数据,也出现了微妙的、不足毫米级的减缓。这些迹象如同身体发出的细微警报,在苏晚眼中却清晰如钟鸣。她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钾元素供应即将“入不敷出”的早期信号。钾,这个被誉为“品质元素”的关键养分,不仅关乎块茎最终的个头和重量,更直接影响其干物质含量、风味口感以及储藏期的长短。此时若等到症状明显再通过传统根部追肥,肥料需经土壤转化、根系吸收、长途运输,周期漫长,很可能错过块茎膨大最关键的“冲刺期”,且挖掘施肥难免会扰动已经布满了幼嫩块茎的根区,风险不小。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逐渐清晰,叶面追肥。
这个想法并非凭空而来。在那些父亲冒着风险留存下来、最终未被查抄殆尽的零散外文资料剪报和手写摘要中,她曾隐约看到过“foliar feeding”(叶面施肥)、“nutrient uptake through stomata”(通过气孔的营养吸收)这类陌生的词汇片段。当时囫囵吞枣,似懂非懂,如今结合她对植物叶片结构与生理功能的揣摩,那些模糊的概念骤然有了生命力。她推测,通过叶片背面密布的气孔,将稀释的养分溶液直接送达叶片内部,或许能绕过土壤和根系的重重关卡,实现更快速、更高效的“点对点”补给。这无疑是一条大胆的“捷径”。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草木灰上。但这一次,她需要的不是用于根部灌溉的浸出液,而是浓度更低、粒子更细、更易被叶片吸收的“叶面营养液”。
这个尝试充满了未知,苏晚决定慎之又慎。她没有贸然在整个试验田铺开,而是精心筛选了十株长势最稳健、性状最突出、也最可能面临营养压力的“重点潜力株”,作为此次探索性实验的“先锋”。成败在此一举,但风险必须可控。
实验在育苗棚最安静的角落悄然展开。苏晚叫来了整个核心小组。她首先向围拢过来的石头、孙小梅、赵抗美、周为民和吴建国解释了她的构想和原理,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根部像是吃饭,要慢慢消化;叶面像是打针,见效可能更快。我们现在需要试试这‘打针’的法子,给最需要的那几株‘加把劲’。”
配制工作由最细致稳妥的赵抗美主理。在苏晚的指导下,他选用少量质地极其细腻、燃烧完全、近乎雪白的上等草木灰,用苏晚上次去营部卫生所特意换来的、四层崭新的医用纱布仔细包裹、扎紧。在一个苏晚提前用开水烫洗过、确保无油无杂质的阔口陶罐中,注入严格按照比例量取的、晾晒过的清水。赵抗美用一根光滑的木棒,以极其缓慢、均匀的速度搅动浸泡,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配制某种神秘药剂。浸泡时间由苏晚亲自掐算,分秒不差。之后,他轻轻取出纱布包,将上清液缓缓倒入另一个同样洁净的细颈玻璃瓶(难得的器材),再用更细密的绸布进行二次过滤,直至得到的液体清澈透明,几乎看不出颜色,只余一丝极淡的草木灰特有气息。
“工具必须绝对干净,不能有任何油脂或杂质污染溶液,也不能损伤叶片。”苏晚强调。吴建国闻言,立刻去寻来了几把全新的、未曾使用过的柔软猪鬃毛刷,并按照苏晚的要求,用温热的碱水反复清洗、晾干。
周为民看着那近乎清水的液体和那几把小刷子,眼睛发亮,忍不住小声嘀咕:“这真是给叶子‘喂饭’?用刷子刷?听着像……”他看了眼苏晚严肃的侧脸,把“像姑娘家描眉”这句话咽了回去,转而提出实际问题:“苏晚姐,为啥不用喷的?不是更快?”
苏晚摇头:“喷壶雾化不好控制,容易飘散,会干扰旁边未处理的植株,影响实验准确性。我们现在要的是最精确的‘靶向’补充。”她选择了最笨拙、却也最精准的人工涂刷法。
操作人选,落在了手最稳的石头和最细心的孙小梅身上。苏晚亲自示范,用刷子尖蘸取极少量的稀薄浸出液,在瓶口轻轻刮去过多的液体,然后,像对待最娇嫩的花瓣,将刷毛极其轻柔地、均匀地拂过选定叶片的背面。
“记住,气孔主要在背面,正面有蜡质层,吸收差。动作要轻,像羽毛拂过,不能擦伤叶面。每片功能叶都要照顾到,但绝对不要湿漉漉的,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湿润水膜即可。”她的话语轻缓而清晰,“时间选在傍晚,这时气孔张开,蒸腾作用减弱,吸收效果好,也能避免阳光直射引起液滴聚光灼伤叶片。”
于是,在这北大荒初夏的黄昏,试验田的一角呈现出一幅静谧而奇特的画面。夕阳将天地染成暖金色,微风拂过,带来青草的气息。石头和孙小梅半蹲在田垄边,屏息凝神,手里捏着那小巧的猪鬃刷,如同最耐心的画工,在那些被选中的土豆叶片背面,进行着精细至极的“绘画”。他们的动作缓慢而稳定,额角因专注而渗出细汗。赵抗美在一旁安静地递送工具、更换溶液瓶;周为民则拿着本子,协助孙小梅记录每一株的处理起始时间、所用溶液批次、以及操作过程中的任何细微观察;吴建国负责外围,确保没有闲杂人等靠近打扰。
陈野巡逻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缓缓停在几十米外的坡地上。他勒住马,沉默地望向这边。落日余晖勾勒出田边那几个或蹲或立、全心投入的年轻身影。
他看到苏晚微微弯着腰,目光如炬地紧盯着石头的每一个动作,不时低声指点;看到石头那双粗粝的大手,此刻却以难以想象的轻柔握着小刷;看到整个小组那种沉浸在共同使命中的宁静与专注。虽然完全不明白那些刷子和瓶子里的清水意味着什么,但他能从那份肃穆的气氛中感知到,这定然又是一次重要的、或许有些与众不同的尝试。
他的目光在她被晚霞镀上柔光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那里有她思考时特有的微蹙眉心和明亮眸光。他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驻足了片刻,仿佛在用他的方式,为这片区域加持一份无言的守护与宁静,随后才轻轻调转马头,让马蹄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不留下丝毫惊扰。
叶面追肥,这个在当时绝大多数农人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甚至“不务正业”的尝试,就在这北大荒最寻常不过的黄昏里,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几把简陋的猪鬃刷,蘸取的不仅仅是草木灰中萃取的钾元素精华,更承载着苏晚打破常规、探索未知的勇气,以及这个年轻团队对科学增产方法的虔诚求索。他们小心翼翼涂抹的,或许是打开更高产量、更优品质之门的一把隐秘钥匙,而答案,就藏在未来叶片悄然转深的绿意和地下块茎更加沉实的膨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