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既下,行动便如离弦之箭。
马场长亲自调度,尽其所能为这支肩负着全牧场希望的勘探小队备齐了物资:几张掺着麸皮的杂合面饼、一壶异常珍贵的凉白开、一捆扎实的麻绳、两柄刃口磨得发亮的开山砍刀分别由陈野和石头佩带、一把分量不轻的铁镐、几个用以采集样本的空布袋,以及苏晚从不离身的牛皮笔记本和一支短铅笔。兽医老周更是贡献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小瓶消毒粉和几卷干净纱布,以备万一。
出发时刻定在次日凌晨,天光尚未大亮,仅在东边天际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灼人的暑气还未曾完全苏醒。
集合地点设在牧场边缘,通往那片神秘后山的入口处。苏晚赶到时,陈野与石头已等候在那里。
陈野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旧布褂子,左臂的白色绷带在朦胧晨曦中显得格外刺眼,但他站姿如松,眼神如同最警觉的猎鹰,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动静。那柄开山砍刀用一根鞣制过的皮绳巧妙地固定在腰侧,确保右手能在瞬息间拔刀出鞘。石头则是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憨厚的脸上交织着即将踏入熟悉领域的兴奋与一种沉静的笃定,他将铁镐稳稳扛在肩头,腰间的砍刀同样触手可及。
“苏晚姐,你放心!俺跟着阿爹没少进这片山,哪儿有坎儿,哪儿林子扎人,俺门儿清!”石头拍着胸脯,瓮声瓮气地保证。
苏晚微微颔首,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陈野受伤的手臂上,唇瓣微动,最终却未发出声音。
陈野仿佛能洞悉她的思绪,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右手无碍,行路靠腿,不靠手臂。”言辞简洁,却透着磐石般的坚持。
苏晚不再多言。她深知,这便是陈野表达并肩与守护的方式,无声,却重逾千钧。她展开一张自己凭借记忆、零星资料以及平日远眺观察绘就的简易草图,上面用清晰的标记圈出了几个她依据山势走向、冲沟分布以及植被异常浓绿等现象,推断出的可能存在浅层地下水的高概率区域。
“今日勘探,重点在此。”苏晚纤细的手指落在草图的关键标记上,声音清晰而稳定,“主要观察三项:其一,留意岩壁或土层是否有潮湿、渗水甚至滴水痕迹;其二,特别关注喜湿植被,如特定种类的蕨类、茂密苔藓,或长势异于周边、格外旺盛的灌木丛;其三,倾听是否有地下水流动的细微声响,观察是否有昆虫大量聚集的潮湿洼地。”
她将书本上的理论,转化为在这片山林中具体可行的搜寻目标。陈野与石头都凝神静听,眼神专注。
“明白!”石头重重应下,眼神亮晶晶的。
陈野的目光在草图与苏晚沉静而坚定的面庞之间快速掠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勘探小队,就此启程。
一脚踏入后山的地界,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维度。外界逼人的暑热被层层叠叠的浓密树冠过滤了大半,空气中充盈着泥土的腥气、腐殖质的醇厚以及各种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然而,行路之难,远超想象。脚下根本没有成型的路径,全凭石头的经验,在纠缠的灌木、坚韧的藤蔓以及嶙峋陡峭的山石间,艰难地开辟着前行的方向。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松软陷足,稍不留神便容易滑倒。
苏晚走在队伍中间,陈野则沉默地断后。他的步伐异常稳健,即便左臂受伤影响了部分平衡,他依然能巧妙地调整重心,目光如炬,持续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些光线难以穿透、深邃幽暗的密林角落,警惕着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
石头在前方挥舞砍刀,奋力劈开过于茂密、阻挡前路的枝桠藤蔓,硬生生开凿出一条勉强容人通过的狭窄缝隙。他时常会停下,抓起一把不同位置的泥土在指间揉捻感受湿度,或是俯身凑近某些植物的根部,仔细察看它们的生长状态。
“苏晚姐,你看这儿,”在一处背阴的山坡凹陷处,石头停下脚步,指着一片生长得异常青翠、肥厚如绒毯的苔藓群落,“这苔藓水灵灵的,底下的土摸着也冰凉湿润。”
苏晚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苔藓,一股明显的凉意瞬间浸润指尖。下方的土壤颜色深黯,触手潮湿。她取出随身的小木棍向下试探,察觉到土层颇为松软。
“记录,一号点,背阴坡地,苔藓异常茂密,土壤湿润,探深半尺即有明显潮气。”苏晚一边口述,一边在笔记本上飞速勾勒出此地的大致地形并做好标注。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迹象,尽管初步判断水量可能不会太大。
队伍继续沿着一条早已干涸、遍布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卵石的古老冲沟,向上游方向探寻。依据地质学常识,此类冲沟在丰水期是山洪的宣泄通道,其底部及两侧区域,往往更易汇集或导引地下伏流。
阳光挣扎着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金色光斑。整片山林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唯有他们三人沉重的脚步声、略显急促的喘息,以及砍刀偶尔劈砍荆棘时发出的“咔嚓”声,打破这片沉寂。长时间的跋涉与高度集中的观察,迅速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汗水早已浸透他们粗糙的衣衫。
陈野始终沉默地跟在苏晚身后几步之遥。他的脸色比出发时更显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薄唇紧抿,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呼吸也保持着刻意的平稳。他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确保在苏晚遇到任何突发状况时瞬间援手,又不会干扰到她专注的勘察。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遍布着风化严重、裂隙纵横的巨大岩石的坡地时,苏晚再次驻足。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片区域的植被构成与周边环境存在微妙差异:几种常见的耐旱灌木在这里长势明显萎靡,而一些通常偏好更潮湿环境的不知名野草,却反常地、零星而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来。
“此处岩体破碎,节理裂隙发育充分。”苏晚用铁镐轻轻敲击着几块硕大的岩石,侧耳倾听其内部传来的回声,又俯身仔细观察岩石裂缝中填充的泥土性质,“存在储存裂隙水的可能性。”
她指示石头,在她判断可能性最高的几处岩石缝隙下方进行试掘。铁镐扬起落下,泥土与碎石被不断刨开。当深度接近一米时,石头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着的低呼:“湿了!挖上来的土是湿的!”
苏晚立刻上前查验,只见坑底的泥土已然变成了深黑色,捏在手中可以轻易团成泥球,散发着浓郁的凉意与湿气。虽然尚未见到自由渗出的水流,但这无疑是一个阶段性的重大发现!
“记录,三号点,强风化破碎岩体区,主要裂隙下方一米深处,土质明显湿润,可塑性强。”苏晚的声音中难掩一丝振奋。她直起身,极目四顾,试图在脑海中将这几个已发现湿土的点位信息串联起来,初步构架出地下水潜在的埋藏与流向脉络。
勘探在艰辛与希望的交替中持续深入。日头渐高,林间好不容易积聚的些许凉意再次被蒸腾的闷热所取代。他们携带的水壶,水位已悄然下降过半。
就在苏晚依据植被分布与地形走势,指向下一片需要重点探查的低洼谷地时,始终沉默警戒的陈野猛地停下脚步,一直虚按在腰刀刀柄上的右手骤然收紧,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锐利无比地射向前方一片格外浓密的灌木丛。
“有东西。”他压低的嗓音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石头闻声,立刻握紧了手中的铁镐,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戒备状态。
勘探小队,在这条寻找生命之源的危险旅途上,遭遇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自未知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