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传来的喧嚣与叫骂,犹如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愤怒与恐慌。刚刚被苏晚理性之音稍加安抚的人群,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失去了控制。他们嘶吼着,眼中燃烧着绝望与疯狂,挥舞着手中的铁锹、锄头,化作一股狂暴的洪流,沿着干涸的河床向上游闸门的方向汹涌而去。
“拦住!快拦住他们!”马场长的怒吼如同投入狂涛的石子,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吞噬。李干事和几位连队干部拼尽全力试图构筑人墙,却如同螳臂当车,被失控的人流裹挟着、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苏晚依旧站在那三级石阶之上,望着眼前这片彻底失控的混乱,心一直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她知道,最不愿见到的一幕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在群体性的狂躁与非理性面前,个体的冷静与思辨,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晚!现在怎么办?”吴建国冲到她的身边,声音因焦急而变调。孙小梅和石头也紧紧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惶与无措。
苏晚深吸了一口燥热且充满尘土的空气,强迫自己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跟上他们!”她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尽量拉住我们自己的人,提醒他们别下死手!首要目标是保护自己,尽可能避免出现重伤和死亡!”在此刻,她所能做的,已然不是阻止,而是尽最大努力控制这场冲突的惨烈程度,将伤亡降到最低。
混乱的人群像一股失控的泥石流,沿着裸露的、布满龟裂纹路的河床向上游席卷。卵石在脚下滚动、硌脚,扬起的干燥尘土混合着汗臭与暴戾的气息,弥漫在灼热的空气里,令人窒息。
那道厚重的木质闸门已然在望。它如同一个丑陋而残酷的烙印,横亘在原本一体的河道上,上游被蓄起的浑浊水面与下游彻底干涸、死寂的河床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闸门两侧,双方人马早已扭打成一团,怒骂、吼叫、农具碰撞的铿锵声、肉体被击中的闷响,交织成一曲野蛮的生存搏杀曲。
红旗牧场的人显然也预料到了冲突,人数众多,同样手持各式农具,眼神凶狠,带着被干旱逼到绝境的疯狂,死死守护着那道象征着他们生存希望的闸门。
“砸开那破门!”
“打死这帮断子绝孙的强盗!”
后来加入的牧场知青们,红着眼睛,如同注入战场的新鲜血液,更加猛烈地冲入了战团。场面彻底演变成了一场为了最原始生存资源而进行的、血腥的集体械斗。
铁锹砸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木棍挥舞带起的风声,痛苦的短促惨叫,野兽般的愤怒咆哮……原本只是干渴的河滩,瞬间化为了残酷的角斗场。不断有人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抱着伤处蜷缩呻吟。
苏晚和“科研小组”的几人在战团边缘奋力奔走,试图分开那些已经杀红了眼、扭打在一起的人,但他们的力量在此刻的集体疯狂面前,微乎其微。石头凭借着一身过人的力气,几次三番硬生生将几个冲得太猛的己方知青从混战中拽出来,自己的后背和肩胛也不可避免地挨了好几下重击。
就在这时,苏晚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令她心脏骤停的画面——陈野不知何时,竟已如一把尖刀般突入了战团最核心、最危险的区域!他的目标明确,并非盲目斗狠,而是试图凭借个人勇力,直接冲向那道闸门,意图将其破坏或强行抬起。他的动作迅猛而精准,在挥舞的农具间隙中闪转腾挪,如同游走于刀锋之上的猎豹。
然而,混乱之中,危机四伏。一个红旗牧场的高壮汉子,眼见陈野如旋风般逼近闸门要害,眼中凶光毕露,竟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那柄尖锐的、用来挑草垛的四齿铁叉,对准陈野的肋部,恶狠狠地捅了过去!
“陈野!小心——!”苏晚的惊呼脱口而出,心脏几乎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千钧一发之际,陈野仿佛背后生眼,于间不容发之际猛地向侧后方拧身闪避!那原本瞄准肋部的致命铁叉尖刃,带着寒光,擦着他的左臂外侧划过——“刺啦”一声,粗布衣袖应声撕裂,一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瞬间从他左上臂绽开!温热的鲜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顷刻间奔涌而出,染红了破碎的布料,顺着他紧实的小臂滴滴答答地落在干涸的河滩卵石上,留下暗红的印记。
陈野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动作出现了片刻的凝滞。然而,他眼神中的狠厉与决绝并未因受伤而消退,反而被这鲜血彻底激发!他竟不顾血流如注的手臂,反身一记重拳,如同铁锤般狠狠砸在那偷袭者的面门之上,将其直接打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殷红的鲜血,刺目惊心。
这骤然见红的场景,像一道无形的冻结符,让混乱疯狂的械斗出现了刹那的停滞。双方的人都看到了陈野手臂上那可怕的伤口和不断滴落的鲜血,看到了他苍白却依旧凶狠的面容,也看到了地上其他呻吟流血的同伴。
“血……好多血!”
“出人命了?!!”
“别打了!别再打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取代了纯粹的愤怒,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械斗的狂热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泼醒,许多人看着眼前这血腥的场面,挥舞农具的手不由得软了下来,眼中露出了后怕与茫然。
马场长终于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干部,强行挤开了人群,冲入了核心区域。看到河滩上横七竖八倒地呻吟的伤员,尤其是看到陈野那血流不止、伤势骇人的手臂时,他目眦欲裂,用尽全身的气力,发出雷霆般的怒吼:“都给我住手!全都停下!谁再敢动手,一律按破坏生产、聚众械斗严惩!绝不姑息!”
他的怒吼,结合着眼前这血淋淋的教训,终于彻底镇住了失控的场面。双方人群喘着粗气,互相怒视着,却也开始各自搀扶起受伤的同伴,缓缓向后退开,隔着一片狼藉、染血的河滩,形成了短暂而紧张的对峙。
河滩上,一片惨淡。痛苦的呻吟声取代了喊杀声,至少有十余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轻者鼻青脸肿,重者头破血流,骨伤不明。而陈野手臂上那道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无疑是此刻最触目惊心的存在。
苏晚已第一时间冲到了陈野身边,看着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却依旧紧咬牙关的脸,以及那依旧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没有任何犹豫,“刺啦”一声,利落地撕下自己棉布衬衣的下摆,动作迅速、精准而有力地将布条紧紧按压在伤口上方的动脉位置,进行紧急止血。
“小梅!按住这里!用力!”她将对面的孙小梅唤回神,厉声吩咐道。随即,她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混乱而茫然的现场,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受伤的人,立刻抬回场部医务室!能动的都过来帮忙!吴建国,你跑得快,立刻去找兽医老周!把他所有的止血粉、绷带、消毒药水全都拿来!快,立刻去!”
她的冷静与果断,像在混乱风暴中点亮的一座灯塔,瞬间为无措的人们指明了方向。幸存理智的人们开始下意识地听从指挥,七手八脚却又小心翼翼地开始抬运伤员。
苏晚则和孙小梅一左一右,搀扶住陈野,用临时紧紧缠绕的布条尽力压迫着他的伤口,步履匆忙却坚定地向着牧场那简陋的医务室方向走去。
陈野额头上布满了因剧痛而渗出的细密冷汗,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临时被布条缚住、却依旧有血色渗出的手臂,随即抬起眼,看向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全部注意力都在他伤口上的苏晚,喉咙有些沙哑地开口,说的却全然不是自己的伤势:
“闸门……还是……没弄开……”
苏晚抬起眼,对上他深沉如夜、却燃烧着不甘与执拗火焰的眸子,心中猛地一涩,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先治伤。”
血色,浸染了干涸的河滩卵石,也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浇醒了被狂热和绝望冲昏的头脑。武力,不仅没能撬开那道关乎生死的闸门,反而带来了新的、沉痛的创伤,以及可能更加难以化解的仇恨与对立。寻找水源的道路,在经历了这次流血的惨痛挫折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艰难与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