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办公室内关于化肥分配的争论声隐约传来,如同窗外逐渐升温的夏日空气,带着令人烦躁的灼热感。白玲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脸上那层公式化的恭敬表情瞬间冰消瓦解,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苏晚?土壤普查?科学分配?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真是书呆子的天真幻想!在这片人情与关系交织的土地上,所谓的“科学”岂能撼动根深蒂固的运作规则?她绝不容许苏晚再次凭借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知识抢夺视线,更无法接受本该流向她和她所在连队的宝贵资源,被这种标榜“公平”实则打乱既有格局的方案所稀释。
她步履匆匆却不见慌乱,径直回到农工组的活动区域,大脑飞速运转。父亲……虽然如今风光不再,但早年经营的人脉网络,总该还有些许未被时光完全磨灭的余温。营部那位负责物资调配的王股长,似乎多年前曾受过父亲不算小的人情?至少,在年节时分,他还曾托人捎来过象征性的问候,维系着这层若有若无的关系。
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她没有急于行动,而是如同最狡黠的猎手,在躁动中保持着异常的冷静,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傍晚,收工的哨音划破天际,劳作的人群拖着疲惫的身躯逐渐散去。她以整理次日劳动工具为由,留在了那间堆放杂物、相对僻静的工具房。角落里,那部老旧的、需要手摇的磁石电话机,此刻成了她眼中最有力的武器。
她的手心因隐秘的兴奋而微微潮湿。深吸一口气,她用力抓起沉重的听筒,手腕发力,熟练地摇动了侧面的手柄,发出“嗡嗡”的蜂鸣声。
“总机吗?麻烦请接营部后勤处,王股长办公室。”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时,已变得柔和婉转,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怯生生,与她平日里的清亮锐利截然不同。
等待转接的“嘟—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声都敲击在她的心弦上。终于,听筒那头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官腔的男声:“喂,哪位?”
“王叔叔,是我,白玲。”她的声音立刻浸染了满满的敬意,并巧妙地混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这个时间打电话,没打扰您工作吧?”
电话那头的王股长显然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随即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程式化的关切:“哦,是白玲啊。在下面牧场怎么样?还适应吗?”话语间保持着距离,却又流露出对故人之后的一点微妙照拂。
“谢谢王叔叔关心,生活上还能克服,就是……工作上的压力实在不小。”白玲轻轻叹了口气,话语开始朝着既定方向迂回,“王叔叔,您也知道,我们年轻人响应号召下来,就是憋着一股劲,想真正为社会主义建设出把力。前阵子春耕补种,我们连队真是上下齐心,没日没夜地干,好不容易才把苗情稳住,大家都指望夏锄追肥能打个翻身仗,也好给营部脸上增光……”
她的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网,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所在的连队塑造成吃苦耐劳、成绩显着、极具培养价值的典型。
王股长在电话那头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发出“嗯”、“啊”的应和声,让人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白玲深知火候已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忧心忡忡:“可是……王叔叔,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这次化肥指标分配,可能会采用一个新方案,要搞什么‘土壤普查’,按那个结果来分配。我们这些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人,心里实在没底……就怕最后踏实干活的反倒吃了亏,挫伤了同志们的积极性啊。”
她只字未提苏晚,但“新方案”、“土壤普查”这些关键词,已足够在王股长心中勾勒出一个“不安分”、“挑战惯例”的形象,暗示着可能带来的混乱与不安定。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王股长浸淫后勤系统多年,深谙各种无形规则与平衡之道。他对所谓的“科学分配”本能地抱有疑虑,更看重体系的稳定和运作的可控性。白玲的父亲虽已式微,但旧日情分与潜在的影响力仍需酌情考量,顺手给予一些不便明言的关照,既是人情,也无损大局。而那个提出“土壤普查”的知青,在他听来,无疑是个不懂规矩、喜好折腾的麻烦。
“小玲啊,”王股长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含混的安抚与暗示,“你的难处,叔叔理解。年轻人有想法,求上进,这是好事。放心吧,营部在分配资源时,一定会全面考量各连队的实际生产情况和过往表现。你们连队春耕期间的努力,组织上是清楚的。”
他没有做出任何板上钉钉的承诺,但“全面考量”、“过往表现”、“组织清楚”这些措辞,已然传递了足够明确的信号。
白玲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喜悦如气泡般升腾。她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她连忙用充满感激的语调回应:“谢谢王叔叔!有您这句话,我们心里就踏实了!请您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争取用最好的成绩回报组织的信任!”
又谨慎地客套了几句,白玲才轻轻挂断电话。工具房里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泥土的气息,她的脸上却绽放出一抹混合着得意与冷厉的笑容。
苏晚,你想用数据和科学来定规则?可惜,现实世界的运行法则,远比纸上谈兵复杂得多。关系、人情、话语权,这些才是真正流通的硬通货。
她仿佛已经预见,当最终的分配方案下达时,她所在的连队将获得远超常规份额的化肥,而苏晚那个可笑的“土壤普查”提案,终将沦为无人问津的一纸空文。到那时,她倒要看看,那个凭借一点小聪明就目中无人的苏晚,和她那群所谓的“科研小组”成员,还如何维持那份可笑的清高。
她仔细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挺直脊背,昂着头走出了昏暗的工具房。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的身影拖得又长又斜,投映在通往连部的土路上,那影子里,藏着一份孤注一掷的决绝,以及一丝即将得逞的、隐秘的快意。
暗处的弦已悄然拨动,现在,她只需静待风向转变,看着局势朝着她精心引导的方向稳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