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严寒如同一场无声的消耗战,蚕食着热量与意志,考验着牧场每一个角落的生存极限。北风如同冰冷的锉刀,日夜不休地打磨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机。当别的猪倌还在为猪只不断出现的冻伤、挤堆压伤甚至死亡而焦头烂额,对着日渐稀疏的猪群唉声叹气时,苏晚负责的那个位于牧场最边缘的猪圈,却悄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仿佛严冬中的一座孤岛,顽强地保存着生命的温度。
这迥异的局面,并非偶然的运气,而是源于苏晚未雨绸缪、持续不断的努力,以及那份在旁人看来近乎偏执、甚至有些古怪的细致。
最核心的改变,来自于她对猪圈保温性能系统性的、基于理解的改造。自陈野那晚冒着风雪为她加固了摇摇欲坠的主要支撑结构后,苏晚心中那份模糊的蓝图便清晰起来,开始着手进行下一步更精细的“工程”。她利用之前通过各种方式积攒和交换来的各种“废料”——残缺不全的废砖、形状较为完整的破木板、厚实捆扎的茅草,甚至一些破碎的草席,像一位吝啬的工匠,精心规划着每一份材料的用途。
她没有盲目地堆砌,而是根据脑海中那些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热力学基本原理,结合对猪只行为习惯的敏锐观察进行设计。她在窝棚的背风面,用废砖和着冰冷的泥土,耐心垒砌了半人高的、相对严实的矮墙,如同为这脆弱的庇护所竖起了一道坚实的盾牌,有效地阻挡了最凌厉刺骨的北风直接侵袭。在窝棚内部,她巧妙地利用木板和厚实的茅草捆,分隔出了几个相对独立、空间更小、更容易依靠牲畜自身体温积聚和保存热量的小隔间。这让猪群可以根据自身的耐寒程度、体型大小以及亲疏关系自由选择栖息地,极大地避免了因恐惧寒冷而过度挤堆导致的弱小者被压伤、窒息甚至死亡的悲剧。
她的细致关怀甚至延伸到了个体。她特意为那几头最孱弱、最可能被淘汰的小猪,如先天不足的“弱崽”和蹄伤刚刚好转的“花耳”,在窝棚最避风的角落,用最厚实柔软的茅草和从自己那件实在无法缝补的旧棉袄里拆出的、带着些许人体余温的破棉絮,搭建了专属的、更加暖和的“豪华单间”。这小小的空间,成了它们抵御严寒的诺亚方舟。
这些改造看似简陋,甚至有些拼凑的寒酸,却极大地改善了猪圈的微环境,形成了有效的局部保温。当外面的气温骤降至零下二三十度,呵气成冰,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时,苏晚的窝棚内部,尤其是在那些精心设计的小隔间和“单间”里,温度竟能奇迹般地勉强维持在零度以上,甚至在某些角落,由于猪只体温的汇聚和良好保温,能接近冰点以上数度。这微小的温差,对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猪只而言,已是天壤之别,是生存与死亡的分水岭。
效果是显而易见,且极具冲击力的。
在其他猪倌负责的圈舍小猪存活率普遍低得可怜,甚至全军覆没的消息不时传来时,苏晚猪圈里这一批同期出生的小猪,存活率竟然达到了令人咋舌的百分之百。没有一头因为严寒而直接冻死,也没有出现一例因挤堆导致的严重压伤。那些粉嫩的小猪崽在相对温暖安全的环境里,能够正常、有力地吃奶,眼神清亮,四肢有力,在母亲身边活泼地拱动、嬉戏,与其它猪圈里那些瑟瑟发抖、萎靡不振、存活率低得可怜的同龄者形成了惨烈而鲜明的对比。
就连那些成年的大猪,状态也稳定得出奇。冻伤耳朵和尾巴的情况极少发生,因寒冷应激导致的腹泻和呼吸道疾病发病率也明显低于平均水平。整个猪群的精神面貌,在这种极端天气的残酷衬托下,显得格外“鹤立鸡群”,充满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奢侈的活力。
这种无法掩盖的差异,终于再也无法被忽视。
马场长在一次针对越冬生产和安全隐患的突击巡查时,面色凝重地再次来到了气味混杂的猪圈区域。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审视和比较的心态,依次走过其他几个猪圈——看到的无不是惨淡的景象:稀疏的猪群,普遍存在的耳朵溃烂、尾巴坏死,挤在肮脏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神惊恐的猪只,以及猪倌们脸上无奈又焦虑的神情。这一切,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嘴角下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当他最后踱步到牧场最边缘,踏入苏晚负责的这片区域时,他的脚步明显顿住了,锐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愕。
眼前的窝棚,外观依旧透着简陋,但结构却明显更合理,更“用心”,甚至透着一丝被智慧梳理过的秩序感。圈内地面相对干净,积雪和污物被及时清理,食槽水槽边缘不见厚厚的冰碴。猪群并非混乱地挤作一团,而是分散在几个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布置的小隔间里,显得安宁而舒适,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那几头格外引人注目的小猪崽,正在母亲温热的怀抱边欢实地拱动着,皮毛相对干净,泛着健康的粉红色光泽,充满了近乎挑衅的活力。
没有对比,就没有触及灵魂的伤害与认知。
马场长站在冰冷的栅栏外,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扫过那些被新木替换、加固得牢靠的承重柱,那些利用废砖巧妙搭建、有效抵御风雪的矮墙和内部隔断,那些铺得厚实、干燥、显然经常更换的垫草,最后,久久地落在那几头正在无忧无虑撒欢的小猪崽身上。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明显的赞许,但那双见过太多苦难与挣扎的、锐利的眼睛里,之前的探究、怀疑和审视,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巨大惊讶、由衷赞赏和彻底了然的神色所取代。他之前就知道这个叫苏晚的女知青不一般,有股不同于常人的沉静和执拗。但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股“劲儿”所转化出的、实实在在的、远超所有同侪的、硬邦邦的生产成果!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吃苦耐劳”或者“运气好”能解释的了。这是一种稀缺的能力,一种在极端恶劣条件下,依然能保持冷静头脑,运用常人难以理解的智慧和近乎苛刻的细致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强大能力。这种能力,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比金子还要珍贵。
马场长最终什么也没说,没有一句表扬,也没有任何指示。他只是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正在圈内背对着他、专注地检查食槽的苏晚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但这一次,他离开时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仿佛肩负了新的考量,却也更加坚定,像是做出了某种无声的决定。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在牧场的小范围内传开,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听说了吗?最边上那个,成分不好的女知青管的猪圈,这鬼天气里,小猪一个没死!”
“真的假的?我那圈都快死一半了!这怎么可能……”
“马场长都亲自去看了,愣是一声没吭,但那脸色……啧啧,可是变了几变。”
“那姑娘,怕是真的有点邪门本事在身上的……”
这些或惊奇、或羡慕、或嫉妒的议论,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白玲耳中。她气得几乎咬碎银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又无可奈何。在如此确凿、如此硬核的生产成绩面前,任何基于出身或性别的诋毁、质疑和暗中掣肘,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她只能将更深的怨恨与不甘死死压在心底,如同毒蛇般盘踞起来,等待着一个可能出现的、新的机会。
而对于苏晚而言,外界的议论、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她都并不真正关心。她关心的,是猪圈里那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温暖,是数据记录本上那些持续向好的、冰冷的数字所代表的生命存续,是“弱崽”渐渐有力的吮吸,是“花耳”重新变得稳健的步伐。
傍晚,风雪稍歇,天地间陷入一种死寂的宁静。她蹲在“弱崽”那个铺着破棉絮的“豪华单间”旁,看着它和其他几只小猪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发出满足而安宁的细微哼唧声,沉沉入睡。角落里,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努力地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映照着这片由她亲手设计、亲手打造、在这冰天雪地中顽强存续下来的、小小的生命绿洲。
她伸出手,指尖避开冰冷的空气,轻轻摸了摸“弱崽”那已经彻底温热起来、甚至有些烫手的小耳朵。
这猪圈的温暖,不仅仅来自于废砖、木板和茅草的物理堆砌,更来自于知识穿透时空壁垒、化作切实实践后所迸发出的那股强大力量,来自于一个不屈不挠的灵魂,对冷酷环境所发起的、沉默而坚定的抗争。
这温暖,是她在这片吞噬希望的冰原上,用自己的方式,点燃的第一簇真正意义上的、微弱却不会被轻易吹灭的火焰。
她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注定遍布荆棘。但此刻,有了掌心下这真实的温热,有了眼前这簇由自己亲手点燃的火焰,她对于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上深深扎根下去,有了更足、更坚定的底气。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草棚外那依旧无尽纷飞、试图掩埋一切的茫茫大雪,眼神沉静如水,却仿佛有星火,在其中静静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