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后堂之内,气氛同样凝重。
张叔夜将郓城县的公文以及雷横的供状副本,郑重地放在了丁渭的面前。
“丁相公,淮西巨寇王庆,携悍将袁朗潜入我京东,现已证实与梁山贼寇王伦会面。
据逃卒雷横供认,此二贼极可能已勾结在一起。王庆恶名昭着,肆虐淮西,若使其与梁山合流,凭借八百里水泊之险,恐将成为我京东心腹大患,届时再想剿除,难矣!”
丁渭起初还漫不经心,但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当他看到供状上王庆已上梁山的具体描述时,手指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王庆上了梁山?那王泽安排的私盐链条……
他心中瞬间乱成一团。王庆不比王伦,这是个无法无天,狡诈凶残的巨寇!他与王伦搅在一起,意味着梁山这个私盐据点已经失控,甚至可能反噬其主!
张叔夜将丁渭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这丁渭果然有问题,面上却愈发肃然:
“相公,下官以为,应立即调动本州兵马,汇合周边县府乡勇,以雷霆万钧之势,进剿梁山泊!趁其立足未稳,一举荡平,擒杀王庆、王伦,以绝后患!绝不容此二寇勾结坐大!”
丁渭眼皮狂跳,剿梁山?那不是要逼得王庆狗急跳墙,将那私盐之事捅出来吗?
可不剿……王庆这个隐患更大,而且张叔夜此刻拿着如此确凿的匪情逼宫,他若强行压下,日后出事,他就是第一个被问罪的!
一时间,丁渭只觉得左右为难,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
丁渭深吸一口气,暗道:若是丁某使出“拖”字诀,你张叔夜又能奈我何?
他面上惊容渐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之气。
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点着那份郓城县的公文,沉吟道:
“嵇仲啊,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啊。”
他抬起眼看向张叔夜:“这雷横,乃一逃卒,其言是真是假,是全然吐露,还是有所隐瞒、甚至刻意攀诬,都需仔细勘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乃古训。
仅凭一人之供词,便断定淮西巨寇已与梁山合流,是否……稍显草率了些?若其中有诈,我等贸然兴兵,岂非劳民伤财,徒惹朝廷笑话?”
不等张叔夜反驳,他话锋一转,又抛出了更实际的难题:
“再者,嵇仲可知我济州如今家底?去岁水患,今春又有些地方歉收,府库钱粮本就不丰。一旦兴兵,这粮秣、饷银、抚恤,从何而出?莫非又要加征于民?此乃取乱之道啊!”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语气愈发沉重:
“再说兵备。我济州兵马,除却守御州城及各处关隘,能抽调出多少可战之兵?千人?两千?
那梁山泊纵横八百里,港汊繁多,地势险恶,贼寇据险而守,岂是这点兵马能轻易剿灭的?若战事迁延,损兵折将,这责任你我又该如何向朝廷,向官家交代?”
丁渭转回身,脸上露出一副忧国忧民,老成谋国的神情:
“嵇仲忠心王事,锐意进取,本官深知,亦深感敬佩。然则,为帅者,未算胜,先算败。此事,依本官之见,还需从长计议。
当务之急,一是再行详加打探,务必确认王庆是否真在梁山,以及其与王伦勾结之具体情状;其二,便是即刻行文周边州府,乃至上报枢密院,陈明利害,请求钱粮、兵甲支援,至少也要有个策应。
待万事俱备,方可图之。否则,仓促行事,一旦有失,则京东震动,你我皆成罪人啊!”
张叔夜闻言,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他早已料到丁渭会以此推脱。
他并未急切反驳,而是等丁渭将一番“老成谋国”的论调说完,方才踏前一步,沉声道:
“相公所虑,确有道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然则,正因事态紧急,关乎京东安危,才更需当机立断!”
他声音陡然提高:“王庆乃朝廷钦犯,纵横淮西,屠城戮官,恶贯满盈!今其潜匿梁山,若我等因疑惧钱粮兵甲之缺,便坐视其与王伦勾连坐大,养虎成患。
他日贼势已成,冲出水泊,荼毒州县,届时,糜烂的岂止是钱粮?动摇的将是国本!相公与下官,又有何面目见济州父老?”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丁渭脸色顿时更加难看,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
张叔夜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紧接着便图穷匕见:
“相公既忧心钱粮兵甲,下官愿立军令状!不敢多耗州府一分一毫,只求相公一事——请授下官总领剿捕梁山王庆、王伦一事之权责!
允我调度本州可用兵马,协调周边县尉、乡勇,并全权处置一应剿匪事宜。如此,进,则可整合力量,雷厉风行;退,则权责归一,不致推诿掣肘。若不能破贼,下官甘当军法!”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接将丁渭架在了火上。
同意?那就意味着将剿匪的刀把子交给了这个行事刚猛的张叔夜,风险巨大。
不同意?那便是坐视巨寇勾连,畏战避祸,须知通判也有上达天听的权力。
丁渭额头微微见汗,心中将王庆骂了千百遍,更是暗恨张叔夜步步紧逼。
他眼神闪烁片刻,知道今日若不给个说法,绝难过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丝嘉许之色:
“嵇仲忠勇可嘉,为国分忧,实乃我等楷模!既然你有此决心,本官若再阻拦,倒显得畏首畏尾了。
好!便依你所请,自即日起,由你总领剿捕梁山贼寇一事,州内兵马,除守城必要之外,皆可听你调遣,周边县府,亦需尽力配合!”
他终究是老官僚,关键时刻懂得断尾求生,先把眼前的逼宫应付过去。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露出了真正的杀手锏:
“只是嵇仲也知州府艰难,这钱粮之事,府库确实空空如也,本官纵有心支持,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筹饷之事,恐怕还需嵇仲自行设法了。望你体谅本官的难处啊。”
他这一手,便是明着给了张叔夜征剿之权,却在最关键的钱粮上卡死了脖子。
无钱无粮,纵然有权调兵,又能调动多少?又能支撑几日?这看似放权,实则仍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倒要看看,这张叔夜,能在这无米之炊的困局中,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