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一行离了郓城县,已是第三日上头。
时值夏末秋初,虽午间日头仍有余威,早晚却已透出些凉意。
官道两旁的树木绿意渐深,透出些许沉郁,蝉鸣声稀落了不少,风中开始夹杂着禾黍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雷横与刘二戴着沉重枷锁,步履蹒跚,每日只能行得四五十里路。
这日晌午,一行人踏入阳谷县地界。远远便听得前方人声鼎沸,锣鼓铙钹之声喧天,与连日的寂静路途迥然不同。
朱安手搭凉棚望去,但见前方集镇彩旗招展,人流如织,竟似比郓城县城还要热闹几分。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般热闹?”一名差拨擦着汗问道。
另一人道:“像是过什么节?听闻阳谷县境内有条清河,沿岸百姓多以捕鱼、航运为生...莫非是秋社?”
越行越近,喧闹之声愈盛。但见镇口开阔处,早已用木杆、席棚搭起了一座临时神坛,坛上供着三牲祭品,插着各色纸旗。
一位身着彩衣、头戴羽冠的“社火”正踏着禹步,念念有词,周遭围满了虔诚的乡民。
更引人注目的是,许多孩童,甚至一些青年,都用柳条或秸秆编成冠环戴在头上,脸上用锅底灰或朱砂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纹样,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
“是了,是秋社!”那差拨笑道,“祈求今年好收成,谢土地爷和龙王恩典呢!”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卖新枣的老妪听见,搭话道:
“几位客官说对了!今年夏天雨水调匀,眼看秋收在即,庄稼长势喜人,合该好生庆贺,祈求颗粒归仓!社火正请神哩,待会儿还要撒社饭、分社肉,热闹着哩!”
朱安恍然。但见除了庄严的祭祀,更多的是欢腾的市集。
小贩们吆喝着售卖刚下来的新枣、脆梨、晚桃,还有用新麦面蒸的、点着红点的饽饽。
空气中弥漫着烤芋头、煮毛豆的香气,以及刚开封的村酿浊酒的醇味。一处空地上,甚至有卖艺的汉子在耍叉弄棍,引来阵阵叫好。
好一派五谷丰登、安居乐业的欢腾景象!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而热切的期盼,为风调雨顺而谢,为仓廪充实而欢。
朱安勒马缓行,目光扫过这丰收在望的喜庆场面,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然而,看着那些头戴草环、追逐嬉戏的孩童,看着那些捧着新粮、笑逐颜开的农人,看着那被众人簇拥、享受香火的土地神位……他的脸上满是笑意。
忽然,他猛地想起一事,心神骤然一凛。
“秋社…八月底了…”
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缰绳上无意识地掐算着日子。秋社过后,再数上些日子…转眼便是九月了!
九月初九!
那是他的生辰!
过了这个生辰,他就满十七岁了。
若在太平年月,这正当是意气风发、憧憬未来的年纪。
或许如眼前这些农人一般,为自家的好收成而喜悦,期盼着娶妻生子,安稳度日,然而乱世不远了。
万千思绪,纷至沓来。
“公元1112年……”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只有他自己才真正明白其意义的年份。
今年是政和二年。
当今官家沉迷书画道教,蔡京、童贯等权臣把持朝政。
北方的辽国日渐衰朽,而更北方,那片白山黑水之间,一个以“金”为号、更为凶悍的部族正在迅猛崛起。
十五年。
距离那片铁蹄踏碎汴京繁华,将那两位至尊父子掳往苦寒北地,导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靖康之耻”,只剩下短短的十五年了!
而眼前这秋社的一切欢腾喧嚣,这丰收在望的喜悦,这社火祭祀,这孩童嬉闹,这老人期盼的笑容……
到那时,是否都会在那席卷而来的铁骑烽烟中,化为乌有?眼前的粮食,是否能真正丰足地存入粮仓?
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紧迫感,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只有十五年的时间去积蓄力量,去守护眼前这片或许短暂却真实存在的安宁与丰收,去保护他在乎的那些人。
时间,太快了!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万千忧思,如潮水般涌入胸膛,沉甸甸地压着。他坐在马上,挺拔的身姿依旧,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喧闹,投向了遥远而晦暗的北方天际,变得无比深邃。
“都头?怎么了?”一名差拨见他忽然沉默不语,面色凝重,不禁问道。
朱安蓦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新粮气息的空气,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无事。想起些琐事罢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喧闹的社火,那洋溢着满足笑容的农人,仿佛要将这夏末秋初的丰收期盼与太平景象,刻进心底。
然后,他轻轻一抖缰绳。
“走吧。赶路要紧。”
马蹄嘚嘚,押解着囚犯的队伍,缓缓穿过了这片不属于他们的欢腾之地,继续走向西北那条漫长而未知的官道。
风中已有凉意,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承载着比那犯人的枷锁更为沉重的重量。
……
队伍穿过喧闹的秋社集市,欢腾的人声与锣鼓声渐渐被抛在身后,重新归于官道上的寂静。
然而,这寂静很快被刘二痛苦呻吟打破。
与体格健壮的雷横不同,那刘二本就是市井无赖,身子早被酒色掏空了几分,哪里经得起这般连日戴枷行路的苦楚。
不过三日,他已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步都拖着脚,枷锁的边缘将他的脖颈和手腕磨得血肉模糊,每一下摩擦都让他龇牙咧嘴,呻吟不断。
“哎呦,官爷行行好!实在走不动了……”
刘二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就往路边瘫倒下去,带动着枷锁哐当作响。
押解的差拨没好气地扯了一下连着枷锁的绳索:“起来!休要装死!这才走了多远?”
刘二却像是没了骨头,瘫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哭嚎道:
“真不是装死!官爷明鉴!小的这腿脚如同灌了铅,胸口也闷得慌,再走下去,只怕没到地方就要见阎王爷了!求官爷们发发慈悲,歇歇脚吧……”
另一名差拨看了看他惨白的脸色和溃烂的伤口,皱了皱眉,上前对朱安拱手道:
“都头,瞧这厮模样,不全是作伪。若是真累毙在途中,我等也不好交代。前方已是阳谷县地界,不如寻个驿站,略作休整,让他缓口气再走?”
朱安勒住马,回头看着瘫软如泥的刘二,又瞥了一眼虽沉默却同样面露疲色的雷横,以及几个也有些倦怠的差拨。
他心中虽惦记着行程,但也知差拨所言在理。押解途中人犯死亡,确是麻烦。
他抬眼望了望前方,估算了一下距离,开口道:“此地离阳谷县驿站还有多远?”
“回都头,据此不过五六里了。”
“也罢。”朱安点了点头,“便去驿站歇息半日。给他找点水喝,处理下伤口,明日一早再行赶路。”
差拨们应了声,将瘫软的刘二勉强搀扶起来。刘二听得能休息,如同听到了大赦令,总算生出几分力气,踉踉跄跄地被拖着往前走。
雷横在一旁冷眼看着,哼了一声,虽未言语,但沉重的步伐似乎也略微轻快了些。
一行人不再耽搁,加快了些脚步,终于在申时左右赶到了阳谷县驿。
这驿站不大,略显陈旧,但好在还算干净。
驿丞验看了公文,便将他们安置在后院一排僻静的厢房里。差拨们卸下雷横和刘二的枷锁——自是严加看管,又将刘二扶到通铺上躺下。
刘二一沾床铺,便如同散了架一般,哼唧了几声便昏睡过去。驿卒送来了清水和简单的饭食,一差拨粗粗替他清洗了伤口,撒上些随身携带的金疮药。
朱安安排好看守轮值,自己换了身便服,出去看看阳谷县的风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