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此言,卞祥铜铃般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重重一叹:
“朱都头休要提什么出身!俺本是附近村寨的农家子,只几亩薄田度日。
奈何村里那起官绅勾结,强占了我家田地,俺气不过,理论了几句,反被诬了个罪名,要拿俺下狱。
俺只得一拳打翻了那做公的,逃了出来。如今有家难回,只得流落江湖,仗着这身气力糊口。”
他顿了顿,脸上又泛起一丝希冀:“近日听得河北有位遮奢的好汉,仗义疏财,广纳天下豪杰,端的是一条好出路。俺正欲前去投奔,碰碰运气。”
他虽然未提田虎之名,但朱安心知肚明,所指必是此人。
朱安闻言,沉吟片刻,已知其软肋所在。这卞祥本质淳朴,所求不过是个安身立命、能施展抱负之处,且对欺压良善的官绅深恶痛绝。
他遂正色道:“卞兄弟,那河北之路,恐非良选。你所言那人,我亦有耳闻,其势虽大,然终究非是正途,日后难免与朝廷兵戈相见,成败难料,更背个反贼之名。兄弟一身好武艺,何苦明珠暗投?”
卞祥皱眉:“俺又何尝不知?只是天下虽大,却似无俺容身之处了。”
朱安微微一笑,从容道:“若兄弟不嫌弃,朱某在郓城县倒也略有薄面。
某身为步兵都头,麾下亦有百十个能战之士。知县相公颇为信重,地方豪杰如托塔天王晁保正、及时雨宋公明等,也与朱某有交情。
城内外的勾当,朱某大多能说得上话。兄弟这般大才,若肯随我回郓城,一纸户籍、安身立业之事,包在朱某身上。
必不叫兄弟再受那官绅欺压之苦。至于前程,”
朱安目光灼灼,看着卞祥,“你我兄弟齐心,在这江湖官场之间,何愁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岂不强过去投奔那虚无缥缈、前程未卜的所谓‘好汉’?”
这番话,既点明了自身在郓城的势力与能量,许诺了实实在在的安顿,又暗示了共同发展的未来,更是站在卞祥的立场,为他权衡利弊。
卞祥闻言,不禁怦然心动。他流落江湖,尝尽艰辛,所求不过是个安稳和赏识。
朱安武功高强,更在他之上,杀虎那一刀他自忖难以如此举重若轻,言谈见识令人心折,且是正经官身,能提供他最需要的立足之地和尊重。
比起去河北投奔一个素未谋面、前途凶险的豪强,眼前朱安给出的道路无疑踏实得多。
他犹豫道:“朱都头如此厚爱,俺感激不尽。只是俺恶了那公人,只怕……”
“诶,”朱安一摆手,打断他,“郓城县天高皇帝远,你那点小事,朱某自有办法化解,兄弟不必挂怀。”
卞祥看着朱安诚恳而自信的目光,再回想他那神鬼莫测的武艺,以及言谈间透露出的在郓城的能量,心中再无犹豫。他本就是爽快人,当下猛地站起,推开椅子,竟纳头便拜:
“哥哥如此看重,替俺思虑周全!俺卞祥是个粗人,别无长处,只有些笨力气和一颗真心!若哥哥不弃,卞祥愿拜为兄长,今后但凭哥哥驱使,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朱安大喜,连忙起身将他扶起:“好兄弟!快快请起!今日得遇贤弟,实乃朱某之幸!此后你我兄弟相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两人把臂相视,哈哈大笑。窗外山风呼啸,却吹不散店内这番意气相投的热络。
朱安心下亦是欣喜,此番出行,不仅熟悉了各地风物,更收得一员足以媲美梁山五虎的绝世猛将,自己在水浒世界的班底,终于有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
几人离了酒肆,一路向西北而行。卞祥既认了朱安为兄,便自动担当起开路护卫之责。他身材魁伟,步履雄健,手持开山巨斧在前,寻常宵小远远望见这般气势,便自胆怯,躲藏不迭。
朱安见他忠心赤诚,心中甚喜。雷横与刘二见这新来的猛汉对朱都头如此恭敬,更是凛然,一路小心翼翼,不敢再生事端。
行了数日,已入汾州西部地界。但见山势愈险,沟壑纵横,村落更为稀疏。
这日晌午,几人正沿一条黄土官道前行,道旁皆是半人高的蒿草。日头正毒,晒得人口干舌燥。
卞祥抹了把额上汗水,道:“哥哥,前方似有片林子,不如去歇歇脚,讨碗水喝再走?”
朱安点头应允。
正说话间,忽见前方岔路口转出一条大汉,行色匆匆,埋着头疾走。
那人身材胖大,虽不及卞祥高大,却也肩宽背厚,皂布直裰敞着怀,露出黑茸茸一片胸毛,头上歪戴着一顶范阳毡笠,遮住了大半面容。
他走得甚急,竟似未看见朱安这一行数人,直愣愣朝着卞祥撞来!
卞祥是何等人物?见这人直撞过来,浓眉一拧,也不闪避,只将肩膀一沉,喝声道:“小心些!”
谁知那汉子脚下极快,收势不及,“嘭”的一声,两人肩膊硬碰硬撞在一处!
这一撞之下,竟似凭空起了个闷雷!卞祥身子一晃,退后半步,那汉子也是“咦”了一声,踉跄着倒退两步,头上的范阳毡笠都歪到了一边,露出一张圆盘也似的大脸,环眼虬髯,虽是风尘仆仆,却自有一股凛然威势。
“直娘贼!没长眼睛么?”那汉子稳住身形,心头火起,开口便是怒骂。他似是心急火燎,这一撞更添烦躁。
卞祥岂是忍气吞声之辈?闻言勃然大怒:“你这厮好没道理!自己撞将过来,还敢出口伤人?”说着便将手中开山斧一顿,踏前一步,气势逼人。
那汉子见卞祥身材惊人,兵刃骇人,却丝毫不惧,反冷笑一声:“怎地?仗着身坯大,便要欺压人?爷爷怕你不成!”说话间,竟将腰间挎着的一口腰刀拍了拍。
两人都是性如烈火的猛士,这一言不合,顿时剑拔弩张。道旁蒿草被二人身上勃发的凶悍之气激得无风自动。
朱安在后看得分明,心中一动,只觉这后来汉子形貌举止绝非寻常,正待开口劝阻,却已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