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小娥拿着那封刚写好的回信,吹吹墨迹,还是觉得脸上发烫。
“六爷,真……真就这么写啊?让人家一个外国大姑娘抄咱们老祖宗的《道德经》,这……这不是欺负人嘛,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咱们‘跌份儿’?”
周野正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那件狗皮褥子改的大衣,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笑话?她上门求着买咱家的东西,我是她财神爷。有求着财神爷,还摆出一副‘我是你祖宗’架势的?她不是觉着咱中国的农民没文化,‘土鳖’一个,写不出那样的书吗?”
他嗤笑一声,晃悠着二郎腿。
“行啊,那就让她先感受一下什么叫文化。这不叫欺负人,这叫‘入乡随俗’。告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这几千字,什么时候再来跟爷谈生意。没那耐心,就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那副又懒又坏的德行,让娄小娥又好气又好笑。她嗔怪地白他一眼,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信仔仔细细地封好,交给她爹派来的人。
……
友谊宾馆,咖啡厅。
爱丽丝·格林看着那本制作精美的《道德经》英译本,和那封措辞“极其傲慢”的信,漂亮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娄先生,你是说,我必须读完这个……才能见到那位周先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娄半城不紧不慢地盘着手里的核桃,发出“咯咯”的脆响,脸上是商人招牌式的微笑。
“格林小姐,这不是刁难。我们六爷的意思是,生意可以慢慢谈,但思想必须先在同一个层面上。用你们西方的话说,这叫……呃,文化上的‘前戏’。”
“前戏?”爱丽丝差点被咖啡呛到。
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像老狐狸一样的中国商人,又看一眼手边那本薄薄的东方哲学小册子。
三天,她忍。
她倒要看看,这个故弄玄虚的“中国农民”,到底能耍出什么花样!
第四天,通知终于来了。
时间:下午两点。
地点:国宾馆。
当黑色的“红旗”轿车驶入那片区域,车外的喧嚣被隔绝,连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都听不见。路边站岗的像一根根钉死在地上的标杆,眼神扫过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爱丽丝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皮包的带子。
她知道这个地方,在西方的报纸上,这里是华夏最神秘的心脏之一。
那个“农民”,身份绝对不简单!
车子没有在任何一栋气派的楼前停下,而是沿着一条林荫小道,一直开到一片开阔的湖边。
冬日的湖面结着一层薄冰,岸边的垂柳只剩下枝条,在寒风里像一团团打结的墨线。
湖心,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凉亭。
一个人,就坐在凉亭里。
爱丽丝下车,隔着几十米,远远望过去。
那人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呢子大衣,身形清瘦得像一根竹竿,侧对着她,正望着湖面,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他身边,坐着一位身穿藏青色旗袍的女子,正温柔地为他抚背,递上一个搪瓷茶杯。
是娄小娥。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安静得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爱丽丝的心,莫名地顿一下。
她拢了拢自己的羊绒大衣,迈步走了过去。娄半城在远处做个“请”的手势,没有跟上。
走到凉亭边,娄小娥站起身,对她微微一笑,用流利的英语开口:“格林小姐,你好。我是娄小娥,周野先生的……翻译。”
她在“翻译”这个词上,加上微不可查的重音,像是在宣示某种主权。
爱丽丝的视线,却直直地落在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的男人身上。
直到娄小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一张清隽得有些过分的脸。
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却黑得吓人。
平静,深邃,
“格林小姐,你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股子病恹恹的懒劲儿,说的,是纯正的中文。
“坐。”
爱丽丝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石桌上,只有一套简朴的紫砂茶具,一壶清茶,正冒着热气。
“周先生,很高兴见到你。”爱丽丝开门见山,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摆出采访的架势,“在来之前,我拜读了您推荐的《道德经》,非常深奥。但我还是想问一些关于《Star Farm》本身的问题。”
周野点点头,做个“请”的手势。
爱丽舍清下嗓子,抛出她准备已久的第一个问题,充满现代物理学的刁钻:
“周先生,您在书中描绘的‘紫青双剑’,代表熵增和熵减,合璧时产生巨大能量,之后又回归虚无。这个模型,您是否参考物理学中的泡利不相容原理,以及物质与反物质湮灭的理论?”
她相信,一个真正的农民,绝对不可能听懂这些。
她紧紧地看着周野,等着他露出破绽。
娄小娥正准备逐字逐句地翻译。
周野却摆手,示意她不用。
他看着爱丽丝,然后,用那不疾不徐的中文开口:
“格林小姐,你们西方人,就喜欢把一个好端端的苹果,非得切开,看看里面的籽儿到底是怎么排列的。”
“而我们中国人,更喜欢看它是个完整的苹果。”
他端起茶杯,吹开茶叶沫子,呷一口。
“两千多年前,咱这儿有个叫庄子的人,说过一句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放下茶杯,看向结冰的湖面。
“紫剑是阴,青剑是阳。阴阳碰一块儿,那动静自然小不了。”
“可碰完呢?”
他转回头,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盯着爱丽丝。
“是混沌,是‘无’。一切都得回到它本来的样子。”
“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宇宙模型’。不需要泡利,也不需要反物质,我们老祖宗早就把这事儿给掰扯明白。”
这一番话,由娄小娥用优美而精准的英文,缓缓地翻译出来。
爱丽丝懵了。
她感觉自己用尽全力打出一记重拳,却打在一团棉花上。不,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
她准备一整本关于物理学、天文学、社会学的问题,可接下来,无论她问什么,都被周野用一种更宏大,更写意的视角,给轻描淡写地“化”掉。
她问星际帝国的崩塌,是不是影射罗马。
周野懒洋洋地回一句(由娄小娥翻译):“《易经》里说的,‘亢龙有悔’。任何东西玩到头,就得完蛋。这是天道,跟罗马有嘛关系?”
她问主角归隐,是不是后现代的虚无。
周野乐了:“咱有个叫陶渊明的诗人,一千多年前就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不是虚无,这是我们中国人能想到的,最牛的活法。”
爱丽丝问得口干舌燥,额头都见汗。
她准备的所有锋利的问题,都像是小孩的玩具刀,在这个东方哲人面前,显得可笑又幼稚。
最后,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周先生,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您就不能用更直接、更科学的方式来解释您的创作理念吗?”
周野看着她那副急赤白脸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玩。
他通过娄小娥,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你说的那些科学,我门儿清。”
那张病恹恹的脸上,露出一个标志性的、有点欠揍的笑容。
“但我就是不按你们那套来。”
“哎,就是玩儿~”
当娄小娥把这句充满市井无赖气息,却又无比自信的话,用一种尽量优雅的方式翻译出来后,爱丽丝彻底没脾气。
她握着钢笔的手,停在半空中。准备好的下一串问题,忽然觉得问出来都索然无味。
她泄气地靠在石椅上,看着眼前这个病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在精神上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男人。
她忽然相信娄半城的话。
这个人,脚底下踩着泥,眼睛里,却装着一片星空。
爱丽丝看着周野,那双碧蓝的眼眸里,审视和怀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好奇、挫败与炙热的火焰。
这一幕,被旁边的娄小娥,看得清清楚楚。
她端着茶壶,给周野续水。
“滋——”
滚烫的茶水从杯沿溢出,溅到她的手背上,烫得她指尖一颤。
娄小娥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
这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看六爷的眼神,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