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浑浊的双眼早已不复当年的锐利,岁月在他眼睑刻下干涸的沟壑。可当目光掠过真涯子时,那双眸深处却突然迸出一丝精光,却转瞬即逝:阁下究竟何人?沙哑的嗓音里藏着警惕,怎会知晓此事?
真涯子压下心头波澜,嘴角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故作茫然道:知晓什么?
那——青锋枯瘦的身形猛地后仰,像被劲风扫过的老竹,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错愕:自然是酒!
他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来客,眸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真涯子没来由地烦躁:什么酒?
当然是我酿的酒!老人瞪大双眼,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被这装聋作哑的态度激得又惊又怒。
酒?真涯子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话语像浸了陈醋般酸涩,可是那杯盏里盛着千秋霸业,饮尽后只剩满嘴苦涩的毒酿?每个字都淬着冰碴,却未能刺穿对方麻木的心墙。
见那书生青锋无动于衷,真涯子苦笑摇头道:呵,原来就是那杯能让人功败垂成的苦酒啊?他语带讥诮。可这番刻薄之语就像石子投入死水一般——青锋眼底波澜不惊,只是木然地站着。
心死之人怎会在意旁人言语?纵使刀斧加身也不过只是挠痒。除非…是那个叫云梦的女子站在这里。才能让他心如止水的眼眸重泛涟漪,也唯有那个名字能让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波光。
眼前这个与自己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终究不过是过客。
待凝神端详了几眼对方的眉宇,那青锋忽然怔住。晨光中这陌生人的轮廓,竟与年轻时的自己有七分的相似。那青锋忽然长叹道:老朽虽眼拙,然而却尚未昏聩,尚能辨人…却见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酒坛,继续道:足下面相端正,却看得出阁下非奸恶之辈,何必句句带刺?为何出言如此...话音未落,真涯子已攥紧拳头。这莫名其妙的怒火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只觉得眼前老人每道皱纹都透着可憎。
只因这善意的劝诫落在真涯子耳中,皆成了最刺耳的嘲讽。他不懂为何见到这醉醺醺的老头就心烦意乱,就像触碰到了某个尚未结痂的旧伤。
真涯子面沉似水,冷哼一声道:当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啊!变化竟如此之大!昔年那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而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一方父母官,已够叫人瞠目结舌了,着实令人惊诧。怎的今日又沦落至此?竟开始谋生?莫不是因贪赃枉法而被贬了官?竟经营起酒肆来,终日醉生梦死,倒真是应了那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饮杯中物”了!
他故意放慢语速,拖长其声调,显然是存心激怒对方:阁下可当真是个奇才!贪恋美酒便自己动手酿造,倒是省却了打酒银钱。可这下酒菜呢?偏偏你又如此这般会享受,既无需挪动贵体,又不必担忧饮食不洁——横竖都是自产自销啊!
嗯,自家开的酒肆,倒是正应了那句老话...真涯子佯装思索,叫什么来着……让我好生想想…忽而抚掌笑道:对了,正是那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这番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让青锋不禁暗叹:这世上无聊且又无知的狂妄之徒,当真数不胜数,着实令人不胜其烦...他微怔间凝神看了那真涯子几眼,终是轻叹一声,缓缓座下。
真涯子闻声望去,只见那人身材清瘦,看似萎靡颓唐,言谈举止间却流露出历经沧桑后的沉稳淡定。亦透着久经风霜后的无畏从容。若说他心如止水,倒也颇为贴切。只是这书呆子骨子里的傲气,即便当年落魄时也未曾削减半分,不过是少了些许的自信与底气罢了。
今日偶然重逢,真涯子本欲详询细问这美酒的酿造之法。待认出掌柜竟是故人,满腹疑惑顿时烟消云散。他已不再关注这琼浆玉液如何得来,也不愿深究酒中为何暗藏苦涩。那些关于青锋与云梦的陈年旧事,既已随风而逝,又何必再去提及?云梦走得如此决绝,眼前人的心事过往,对于真涯子而言,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青锋抬眼望去,只见真涯子正深深凝视着自己。他觉察到真涯子目光的微妙变化——那目光先是透着几分好奇,继而化作针锋相对的讥诮,最后竟凝成一片毫不掩饰的轻蔑。他分明捕捉到对方眼底闪过的不屑,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嫌恶。
这个突然闯入酒肆的陌生人,从最初的探究,到方才的锋芒毕露,最终化作那一抹漫不经心的轻蔑,不屑,甚至是厌恶。究竟是何许人也?
青锋心中虽掠过一丝疑惑。但转念间,他又觉得索然无味。这些年来,他早已看尽世间百态,对真涯子这般喜怒无常的过客,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不过是个过路人罢了,何必在意?这世间形形色色之人何其多,眼前这年轻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讲武德且出言不逊之徒罢了。他慵懒地倚在椅背上,任凭对方投来怎样的目光,只管自顾自地啜饮着杯中陈酿。
唯有这辛辣之物,能让他暂时忘却经年累月的苦涩与无解的愁绪。酒入愁肠,仿佛连那些解不开的郁结都能暂且搁置。真涯子冷眼旁观,见他这般借酒消愁之态,想起云梦的遭遇,不禁从鼻间挤出一声冷哼,不耐烦地别过脸去——这般醉生梦死的模样,连心爱之人都能遗忘,与行尸走肉何异?
酒肆里出奇地安静。两人各自盯着杯中物,仿佛方才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
对青锋而言,这个不速之客姓甚名谁、所为何来,出言为何如此不逊,早已无关紧要,都不值得为其浪费心神。人生如逆旅,聚散本无常。纵使对云梦尚有千般思念、万般眷恋,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
纵然人生多舛,他依然坚守着不言放弃的信念。只是故人难再重逢,那些如云似梦的往事,终究化作一场空。唯有借酒消愁,将万千思绪托付明月与清风。
苦涩的酒浆映着烛光,将满腹愁绪都付诸夜色…真涯子暗自叹息:斯人已逝,曲终人散,情缘虽在,却已物是人非。即便情缘未了,又何必执着于云梦与青锋的旧怨?毕竟云梦已转世为若曦,而眼前这个醉汉,这个酒朦子,竟成了来世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