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数十寒暑,前世名为传林的男子,终于在晨曦转世百年后踏入轮回。只因临别时那深情回眸,想要将心上人的容颜铭刻心底,却不知这一眼的凝望,竟让两人的轮回转世之期相隔了整整百年之久。
当传林第二十七次人间生辰到来时,正值阳春三月。彼时云梦仙子的残魂已在尘世飘荡多年。而此刻传林的转世之身——寒门书生正赴京赶考之期,夜宿梦都镇西北,罗丝桥畔不远处的山神庙中。因果轮回,贫富荣枯,皆是天命难违。这一世的他却清贫如洗。
细雨沾衣的午后,春燕掠过杨柳依依的江岸。青衫书生撑着纸伞匆匆赶路,料峭春风透过单薄衣衫,冻得他双手拢袖,春寒中的书生不禁缩紧脖颈,踉跄地奔向山神庙。路过酒肆时,飘来的香气惹得他喉头滚动,却只能裹了裹单薄衣衫,朝着西北角的破庙蹒跚而去。
缓缓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庙门,传林凝视着眼前这残破不堪的栖身之所:屋顶上的破洞犹如巨大的磨盘,殿内四处漏风,冷风裹挟着雨丝肆无忌惮地侵入。书生稳步走进殿内,将书卷行囊轻轻放置在墙角。
在殿中央供桌后的墙角处,燃起一堆篝火,他脱下湿透的外衫,烘烤着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在湿衣蒸腾的白汽中,跳跃的火苗逐渐驱散了寒意,木柴的爆裂声在空荡荡的殿堂中回荡。他双手呵着热气,不停地揉搓着。腹中传来阵阵饥饿的鸣叫,突然想起行囊中的干粮——
半张硬邦邦的胡饼。他就着篝火烤了烤,干裂的饼屑纷纷掉落。他艰难地吞咽着,喉结费力地滚动着,急忙抓起葫芦猛灌几口清水。当袖口擦过唇角时,一丝丝暖意终于从胃里慢慢扩散开来。待寒气稍稍退却,他便在殿角展开简陋的铺盖,粗麻布发出沙沙的声响,铺出一方小小的栖身之所。
火光闪烁中,书生清瘦的身影在斑驳的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在默默诉说着那轮回的宿命。
书生盘坐在篝火旁,那破旧的棉被胡乱地披裹在肩上。枯枝轻轻地拨弄着奄奄一息的篝火。火星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着迸溅,不时迸出几点火星……
如同他啃咬胡饼时硌在牙缝里的沙砾。残破的庙宇在风雨中呜咽,穹顶漏下几缕细碎月光,在积灰的供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漏雨的滴答节奏轻轻震颤——那层层灰烬下掩埋的,恰似他蒙尘的仕途梦。
那书生嘴里咀嚼着最后一口干硬的胡饼,一阵穿堂风掠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手将棉被又裹了裹。另一手执葫芦饮下冰凉的水就着下咽,而后黯然地环顾四周……
火堆突然暗了下去,书生用枯枝拨弄着,火星四溅却不见火势转旺。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在火光中显出狰狞的裂痕,恍若他两度落第的坎坷功名路。墙角堆着不知哪位过客拾来的柴薪,潮湿的木条泛着青苔的痕迹。枯枝间还夹着半张褪色的朱卷——想必也是个同病相怜的赶考人。
书生望着梁间蛛网上垂死挣扎的飞蛾。那薄翅每颤动一次,蛛丝便缠得更紧些,恰似他越挣扎越困顿的命途。那薄翼在蛛网中徒劳的模样,又与他在科场屡试不第的境遇何其相似?
冰凉的雨水顺着瓦缝滴落颈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寒意竟与那年放榜时刺骨的北风如出一辙。骤雨突然敲打窗棂,瓦缝间漏下的雨水在香案上汇成细流,冲开经年积灰,露出明德至善四个褪金大字。
寒风裹着雨丝灌进破庙,吹得残破的经幡猎猎作响。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记忆翻涌而来:曾祖的商船往来南北的盛景,祖父账簿上朱砂批注的数目,最终都化作父亲病榻前那声长叹——传到他手中的,唯剩半箱虫蛀的典籍和母亲临终缝制的这件棉袍。
火堆突然又爆开一粒火星,烫醒了他恍惚的思绪——当年汪家是何等的风光,却终敌不过那年间的那场瘟疫……父亲变卖最后一幅古画时余音犹在耳畔:商道已绝,唯有科举可振家声......
指节因常年握笔已微微变形,怀中揣着的几张落第文书却比青砖更冷。雨水顺着坍塌的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叩出单调的声响,像在数着他二十年寒窗的晨昏。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被,发现被角处又多了个破洞。
此次已是三度赴考,此时虽万千愁绪涌上心头,眼皮却越发的沉重。未几,书生于浑然不觉间,倒伏于草席之上,蜷缩于草席之上那潮湿的被窝中。困乏与寒意交织之间,书生向上使劲拽了拽那盖头露脚的单薄窄小的被子;眼皮最后竭力挣扎中,怀着满腹心事,沉沉进入了梦乡……
夜雨初歇,残月如纱。朦胧的月色为潮湿的庭院镀上一层银辉。湿润的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清香,晶莹的雨珠在荷叶边缘徘徊,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最终坠入荷心荡开了圈圈涟漪……
恰似黑衣女子眼中将落未落的泪,与眼底那抹化不开的迷惘与忧愁。她静立池畔,望着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任寒意沁透衣衫,心底翻涌着道不尽的凄苦与心酸。最终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幽长的叹息——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衣衫尽湿的女子极目远眺,朦胧月色下,东北方一座荒庙的轮廓若隐若现。庙宇窗棂间透出微弱的火光,如同黑夜中最后的灯塔,牵引着她飘然而去。
当她飘至庙门前时,忽听得书生梦中呓语,伸出的素手悬在半空——透过残破斑驳的木门,将庙内景象尽收眼底:供桌上烛火摇曳,角落里篝火将熄,一个青衫书生正在那篝火余烬旁蜷缩而眠。
略作迟疑,她推门而入,目光随着轻盈的脚步扫过每个角落,借着那风中摇曳的烛火,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一般,最终将视线缓缓地落在了草席上那宛如沉睡的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