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蛟河坊的路并不长,只有三里地,张玄远却觉得自己走了整整一辈子。
脚下的靴子早就被血泥糊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每迈一步,都要带着两斤重的烂泥。
肺管子里那种火烧火燎的铁锈味儿怎么也压不下去,那是透支灵力后的反噬。
坊市那破旧的木栅栏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原本此时该是一片狼藉的入口处,却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背着手,身形有些佝偻,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泥泞里,像是一截扎根在河滩上的老枯木,任凭风吹雨打也不挪窝。
是族长张乐乾。
张玄远原本紧绷的神经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那种一直提着的狠厉劲儿瞬间泄了个干净,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
他想要快走两步,膝盖却一软,差点跪在泥水里。
“七叔祖……”
张玄远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那道人影动了。
张乐乾并没有用那种修仙者常见的高高在上的姿态飞掠过来,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迎了上来。
随着距离拉近,张玄远那双刚刚还在生死线上打滚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老族长还是那个老族长,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眼袋有些浮肿,透着股掩饰不住的暮气。
可在这股暮气底下,却藏着一股子极其隐晦、却又锋利如刀的气机。
那是……筑基六层?
张玄远瞳孔猛地一缩。
他记得清楚,出征前,七叔祖卡在筑基五层已经整整二十年,气血早已开始衰败,那是修仙者眼里的“死关”。
怎么这一场乱仗打下来,反倒破境了?
“回来了。”
张乐乾的手很稳,一把托住了张玄远摇摇欲坠的胳膊。
那只手上满是老茧,掌心温热,甚至带着点烫人的力度,一股雄浑醇厚的灵力顺着接触的地方渡了过来,瞬间熨平了张玄远经脉里乱窜的痛楚。
张玄远抬起头,正好撞进老人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
那里头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有看到自家后辈活着回来的那种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看着满身血污的孙辈时的心疼。
“七叔祖,您的修为……”张玄远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惊喜。
“拿命搏了一把,运气好,没死在雷劫里。”
张乐乾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早饭多喝了一碗粥。
但他那微微颤抖的胡须,还是出卖了内心的激荡。
家族风雨飘摇,他这个当家做主的若是再不往前迈一步,这一大家子老小,怕是都要被人连皮带骨吞下去。
这哪是运气,分明是拿寿元换修为的搏命之法。
张玄远鼻子一酸,那种久违的、被人护在羽翼下的温情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但他很快就硬起心肠,将这份软弱压了下去。
有些话,必须现在说清楚。
“七叔祖,我杀了六叔。”
张玄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深潭里。
周围几个刚刚逃回来的族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大气都不敢喘。
那是杀长辈。
在讲究宗族礼法的修真世家,这是要把名字从族谱上划掉、受千刀万剐的大罪。
张乐乾托着张玄远的手臂僵了一下。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玄远没有低头,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老人,那只沾满泥血的手紧紧攥着袖口,指节发白。
他在赌,赌这位撑了张家八十年的老人,看得清什么是大是大非。
良久。
“那阵法若是破了,咱们这一支,还得死多少人?”张乐乾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全灭。”张玄远回答得干脆利落。
张乐乾缓缓闭上眼,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孟陈那孩子……心眼小,贪了一辈子,临了还是栽在这个‘贪’字上。”
老人重新睁开眼,目光越过张玄远的肩膀,看向远处还在冒着黑烟的双蛟山,声音有些发飘:“远哥儿,记住了。在那种时候,你不是张家的晚辈,你是守阵的主心骨。主心骨要是软了,家族的脊梁骨就断了。”
说着,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在张玄远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这也就是两下,却重得像两座山。
“你做得对。这个恶名,不用你扛,族里的执法堂会有个说法。”
张玄远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天赋并不出众的老人能带着张家在夹缝里活这么久。
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这帮老骨头在泥地里替他们这些后生晚辈挡风遮雨罢了。
“行了,别在这杵着,进去吧。”张乐乾收回手,将那份沉重的情绪藏回眼底,“你这一身伤得赶紧处理,还有……咱们还得想想,怎么在这乱世里接着活下去。”
老人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显得有些萧索。
张玄远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也成了那个要帮着扛天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坊市。
原本因为兽潮而冷清的街道,此刻却诡异地嘈杂起来。
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庆,反倒处处透着股焦躁。
几个散修模样的汉子正围在一个售卖灵材的摊位前,唾沫星子横飞,争吵声顺着风直往耳朵里钻。
“这也没过几个时辰,怎么价钱就翻了三倍?你们这是发死人财!”
“爱买不买!这世道变了,往后这玩意儿,你有灵石都未必见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