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沾满烂泥的靴子踩进灵田垄沟里,发出“噗嗤”一声闷响。
张玄远蹲下身,两指捏起一株蔫头耷脑的黄芽草。
叶片泛黄,边缘卷曲,像是得了斑秃的老狗皮毛,稀稀拉拉地贴在地皮上。
这哪里是灵草,分明是张家如今那口吊着的气的具象化。
这片地废了太久,灵气匮乏得像被榨干了油水的甘蔗渣。
若不是这次带回来的蛟血泥,光凭这几亩薄田,明年全族上下怕是都得喝西北风。
他手指搓了搓干燥板结的土块,心里那股子刚当上长老的新鲜劲儿瞬间散了个干净,剩下的全是沉甸甸的坠胀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背上了一座看不见的山,每一脚踩下去,都得费点力气才能拔出来。
顺着田埂往下,便是西河坊。
时隔七年,再踏入这片地界,张玄远有一瞬间的恍惚。
曾经那座被火法轰塌了一半的石牌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漆红描金的新门楼,看着光鲜,却透着股暴发户的俗气。
坊市里的路面重新铺了青石板,只有张玄远知道,在这层崭新的石皮底下,曾经渗进去过多少张家族人的血。
当年那场为了争夺地盘的械斗,他还是个只能在后方递符箓的练气三层小修,亲眼看着三伯的脑袋像是熟透的西瓜一样被人敲碎在街角。
如今那街角开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香气甜腻得让人发昏,门口那个摇着扇子揽客的半老徐娘笑得花枝乱颤,完全盖住了记忆里那股子铁锈般的血腥味。
物是人非,这大概就是修真界最操蛋的地方。
人死了就像灯灭,甚至连个烟圈都留不下,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在这名利场里为了几块灵石互相撕咬。
张玄远裹紧了身上那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道袍,压低斗笠,穿过喧闹的人群。
“百草轩”的招牌还是老样子,只是那层金漆剥落了不少,像个没落贵族最后一点遮羞布。
刚跨进门槛,一股子陈旧的中药味混着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正埋头算账,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手边的茶盏早就没了热气。
“想要什么自己看,若是赊账,出门左拐不送。”
那人头也不抬,语气冲得像吃了枪药。
张玄远摘下斗笠,随手搁在满是灰尘的柜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十七叔,是我。”
算盘珠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孟川猛地抬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在看到张玄远的瞬间,先是愣怔,随即涌上一股子难以遏制的怒火。
“你个兔崽子!”
张孟川绕过柜台,扬手就要打,可手举到半空又生生停住,最后只是重重地拍在大腿上,“这一走就是七年!七年啊!家里为了找你,把这西河坊周边的乱葬岗都翻遍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耗子洞里了!”
这骂声里带着颤音,比起愤怒,更多的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委屈。
张玄远没躲,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比记忆中苍老了太多的长辈。
十七叔当年也是个意气风发的体面人,如今这背驼了,鬓角白了,一身道袍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倒好,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张孟川骂得唾沫横飞,眼眶却有些发红,“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持这铺子,你大伯连祖传的法剑都……”
“十七叔。”
张玄远打断了他的絮叨,手腕一翻,一块黑沉沉的铁木牌子轻轻拍在了柜台上。
“令”字朝上,肃杀古朴。
张孟川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瞬间没了动静。
他死死盯着那块牌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好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在那粗糙的纹路上一触即收,像是被烫到了。
“长……长老令?”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玄远,这一次,他才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侄子。
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躲懒耍滑的废柴,这年轻人站在那儿,就像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刀,气息内敛深沉,却隐隐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压迫感。
练气九层!
张孟川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药柜上,震得几个瓷瓶乱晃。
“你……你怎么……”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七年……练气九层?你这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
这不仅是震惊,更是一种认知崩塌后的敬畏。
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小家族,练气九层那就是顶梁柱,是除了筑基老祖外的话事人。
“侥幸没死,得了点机缘。”
张玄远不想多解释那其中的血雨腥风,只是将长老令挂回腰间,顺手拿起柜台上那本记得乱七八糟的账册翻了两页,“大伯让我来接手坊市的生意。十七叔,这几年您辛苦了。”
这一声“辛苦”,让张孟川那张老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个拥有绝对实力的晚辈面前,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看着张玄远,像是要把这七年的空白都看回来,最后苦笑一声,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瞬间佝偻了下去。
“老了,真是老了……”张孟川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嘶哑,“既然长老令在你手上,这烂摊子我就交给你了。我是算不明白这些账了,越算越亏,越亏越算……”
“您回山上去吧。”张玄远合上账册,目光平静而坚定,“闭个关,调理调理身子。这儿的风雨,侄儿给您挡着。”
张孟川怔了怔,眼圈彻底红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张玄远的肩膀,转身去后堂收拾那几件破烂行礼。
那背影,有些萧索,却也透着几分轻松。
送走了张孟川,百草轩里彻底安静下来。
张玄远也不嫌脏,随手扯过一块抹布,将积灰的柜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既然接了这摊子事,就得有个开张的样子。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十七叔剩下的残茶,冷掉的茶汤苦涩涩的,正好提神。
他在柜台后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下来,目光透过半掩的店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这铺子位置偏,货色差,想要起死回生,光靠守株待兔是不行的,得下猛药。
正琢磨着该从哪动刀子,门口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
一道人影挡住了日头,那是靴底摩擦门槛的轻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