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道人影走得急,带起一路黄土,到了跟前才看清,是家族里负责运送杂役的老黄头和他那个傻大个儿子。
“远少爷,四长老吩咐,这片地以后让我们父子俩在外围搭棚子守着,给您……那个,打个下手。”老黄头点头哈腰,眼神却不敢往那被草丛遮住的蜂巢方向瞟,显然是被严厉敲打过了。
张玄远紧绷的背脊这才松了松。
家里那些老头子虽然算盘打得精,但办事效率确实不含糊。
有了这两个知根知底的凡人做眼线,至少不必担心那些不懂事的野猪或是散修误闯了。
“看好路口就行,里头别乱进。”
张玄远随口叮嘱了一句,转身去看柳青禅。
这丫头哪怕顶着半张猪头脸,也没个消停时候。
此刻正蹲在田埂上,手里拿着根不知哪捡来的芦苇管,对着那用来熏虫的狼烟筒鼓着腮帮子吹气。
烟雾被她吹得四散,几只恰好路过的工蜂被呛得晕头转向,她便咧着嘴,在那嘿嘿傻乐。
夕阳打在她那肿胀发紫的脸颊上,透着股没心没肺的蠢劲儿。
张玄远看了一眼,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更沉了。
这哪里是捡了个帮手,分明是供了个只会吃的祖宗。
那蜂巢里的每一滴蜜都是以后买命的钱,这丫头倒好,这就玩上了。
“看好家,要是回来看到少了一只蜂,晚饭的肉饼取消。”
张玄远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紧了紧腰带,转身踏上了通往西河坊的小路。
西河坊离芦山有一百八十里。
若是筑基修士,御剑而行不过半个时辰。
若是豪阔些的练气后期,拍一张神行符,顶多也就两个时辰。
但张玄远只能靠两条腿。
不是不会神行术,是舍不得灵力。
他体内那点灵力,还得留着应对坊市里可能出现的意外。
日头毒得像是在往下泼热油。
张玄远身上的灰色长袍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像是一层甩不脱的死皮。
汗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他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想省着。
脚底板早就麻木了,每一步踩在滚烫的碎石路上,都像是有针在扎。
但他不敢停。
西河坊的“金芽丹”每月只供一次货,那是冲击练气后期的硬通货。
若是去晚了,被那些散修或者其他家族的子弟抢光,他就得再等一个月。
一个月,对于现在的张家来说,太久了。
现在的家族就像是一艘到处漏水的破船,谁也不知道下一块船板会在什么时候烂穿。
他必须在船沉之前,哪怕是爬,也要爬到更高的位置。
只有修为上去了,说话才有人听,才能在那几个精明的老头子手里,给这便宜媳妇多抠出几块灵石来。
张玄远咬着牙,舌尖顶着上颚,强行提着最后一口真气,机械地迈动双腿。
直到日头偏西,那座熟悉的牌楼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说是牌楼,其实只剩下半边还立着,另外半边早在十年前那场宗门混战中被削平了,如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西河坊”三个金漆大字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发黑的木茬,像是一张没牙的老嘴,对着荒野无声地喘息。
张玄远放慢了脚步,喘着粗气,在这破败的门楼前站定。
记忆里,小时候父亲带他来时,这里还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张家的铺子占据了最好的地段,连看门的伙计都昂着头。
如今……
街道两旁的铺子关了一大半,门板上贴着的封条都被风雨蚀白了。
剩下几家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几个也没精打采的伙计靠在门框上打盹,连吆喝声都透着股半死不活的暮气。
这就是现实。
没有了金丹老祖坐镇,没有了筑基圆满的修士撑腰,连带着家族依附的坊市都跟着一起烂了。
张玄远抹了一把脸上的土,将心底那股子泛上来的酸涩硬生生压下去,换上一副惯常的冷淡表情,大步走向街角那家依旧挂着红灯笼的“百草轩”。
那是宗门直营的铺子,也是这破烂坊市里唯一还有点人气的地方。
“哟,这不是远少爷吗?”
刚跨进门槛,柜台后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掌柜便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一把算盘。
他虽然嘴上叫着少爷,屁股却没挪窝,甚至连那双有些浑浊的鱼泡眼里,也没多少敬意。
“马掌柜。”
张玄远也不在意,径直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摸出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往柜台上一搁。
里面是一百五十块下品灵石,是他这两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全部家当。
“一颗金芽丹。”
声音有些沙哑,透着股急切。
马掌柜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那个沾着泥土的布袋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张玄远那双满是灰尘的草鞋。
“远少爷,不巧啊。”
马掌柜把算盘一推,脸上堆起那职业性的假笑,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这个月的金芽丹,统共就到了五颗。前头李家的二公子拿走了三颗……”
“还剩两颗。”张玄远打断了他,手掌按在那个布袋上,指节微微发白,“钱我带够了,按照市价,一百五。”
“不是钱的事儿。”
马掌柜摇了摇头,拿起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柜台,语气轻飘飘的,“上面有规定,如今资源紧缺。这剩下的两颗,得有家族长老的批条,或者……得是练气八层以上的主力修士才能买。这是为了防止资源浪费,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张玄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防止浪费。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练气七层,在他这个年纪,若是放在十年前,那是天才。
可现在,在宗门和家族眼里,是被放弃的“刀背”,是不值得投入资源的废柴。
“马叔,通融一下。”张玄远的手指扣着柜台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我卡在瓶颈两年了,就差这一口气。”
“远少爷,规矩就是规矩。”马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眼神变得冷漠,“若是人人都要通融,我这掌柜还干不干了?要么您拿批条来,要么……请回吧。”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草药味。
张玄远站在那里,只觉得双腿比刚才赶了一百八十里路还要沉重。
他看着柜台后面那一个个精致的红木抽屉,明明丹药就在里面,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比城墙还厚的壁垒。
没有批条。
四伯他们把所有的灵石都砸在了那个聚灵阵上,怎么可能再给他批一百五十块灵石买丹药?
在他们眼里,他张玄远的价值,就是守好那两亩地,当个合格的农夫。
张玄远深吸一口气,那只按在钱袋上的手慢慢收紧,指骨发出轻微的脆响。
就这么回去?
不可能。
这一趟若是空手而回,那才是真的完了。
他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颓丧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视线越过马掌柜的肩膀,落在了店铺内堂那扇半掩的帘子上。
“马掌柜,”张玄远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不到眼底,“若是再加上这个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