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峰联合清剿一役大获全胜,玄冥宗在北境的这处重要据点被连根拔起,缴获颇丰。
消息传回,北境王庭上下振奋,庆功宴的喧嚣持续至深夜方歇。
然而,作为战役主导者之一的云清辞,却并未感受到多少胜利的喜悦。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下榻别院的书房内。
窗外月色清冷,将庭院中的积雪映照得一片惨白。
案头烛火摇曳,在他冰雕玉琢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安神香的气息,却无法抚平他心头的躁动。
白日里,厉战在战场上那冷静果决、指挥若定的身影,以及他看向自己时那彻底平静无波、如同看待一件战略工具般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那种彻底的剥离感,比任何仇恨或怨愤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窒息。
还有北境王拓跋弘那愈发不加掩饰的、带着灼热占有欲的目光,也让他厌烦至极。
这北境,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但玄冥宗主力未损,联盟初立,此刻抽身,绝非明智之举。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际,书房外传来影七极轻的禀报声:“宫主,隐曜司厉少主求见,言有要事相商。”
云清辞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自笔尖坠下,在铺开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他?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莫非西流峰一役后,又有变故?
“让他进来。”云清辞放下笔,声音清冷无波,仿佛只是接见一个寻常的盟友。
房门被无声推开,厉战高大的身影迈入室内,带进一股室外清寒的雪气。
他依旧穿着那身暗青色劲装,外罩的狼裘已脱下,似乎来得匆忙。
烛光下,他面容轮廓显得比白日里更加冷硬深刻,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沉静。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意。
书房内顿时只剩下两人,以及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而紧绷。
“何事?”云清辞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案上那团墨迹上,语气淡漠,如同在询问一个不相干的下属。
厉战在距离书案数步之遥处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议事该有的分寸。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云清辞,开门见山:“西流峰虽破,但缴获的密件显示,玄冥宗近期在‘葬神谷’一带活动频繁,似有更大图谋。葬神谷地势险恶,易守难攻,且据闻谷中有上古遗留的诡异阵法。厉战前来,是想与宫主商议,下一步行动方略,以及……情报共享的具体细节。”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条理清晰,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仿佛白日里那场并肩血战,以及过往所有纠葛,都从未发生。
云清辞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烛光下,厉战的脸庞一半映着暖光,一半隐在阴影中,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火光跳跃下,似乎比平时更显幽暗,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站姿挺拔如松,周身气息内敛而沉凝,与记忆中那个会因他一个眼神而惶恐不安的憨直少年,再无半分相似。
恍惚间,云清辞竟觉得眼前之人无比陌生。
这真的是那个曾为他挡刀试毒、痴缠不休的厉战吗?
真的是那个被他肆意折辱、驱如犬彘的杂役吗?
时光与际遇,究竟是如何将一个人塑造得如此……面目全非?
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堵在云清辞的心口。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厉战这副冷静自持、仿佛已彻底超脱的模样,更厌恶……自己竟会因这份“陌生”而心生波澜。
“葬神谷……”云清辞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正事,声音依旧冰冷
“情报可曾核实?阵法虚实,又知几分?”
“初步核实,可信度七成。阵法之事,隐曜司古籍略有记载,但年代久远,详情不明,需谨慎。”厉战对答如流,语气毫无起伏。
两人便就着葬神谷的地形、可能的兵力部署、进攻路线、阵法应对等细节,一问一答,商讨起来。
书房内,只剩下冷静克制的分析声,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战略会议。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云清辞能清晰地闻到厉战身上传来的、极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北地风雪的凛冽气息,以及……更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独属于厉战自身的、灼热的阳刚血气。
这气息,曾是他无比熟悉、甚至厌烦的,此刻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感官,扰得他心神不宁。
而厉战,虽目不斜视,言辞严谨,但偶尔在云清辞垂眸思索时,那目光会极快地、难以察觉地掠过对方低垂的、如同蝶翼般微颤的眼睫,掠过那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紧抿的薄唇,以及握着茶杯的、骨节分明如白玉雕成的手指。
只是,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暂到近乎错觉,随即便会恢复成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云清辞看着烛光下厉战那冷硬坚毅、却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轮廓,心中那荒谬的陌生感越来越浓。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厉战因为笨手笨脚打翻了他的药碗,吓得跪在殿外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而如今,他却能如此镇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商讨着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军国大事……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他竟……有些怀念那个痴傻的、唯他是从的傻子了。
至少那个傻子,眼里心里,全是他。
而这个脱胎换骨、冷峻强大的隐曜司少主,心里装的,又是些什么?
云清辞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思绪。
烛火,兀自摇曳。
映照着一室寂静,两人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