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是北境特有的那种蒙蒙亮,仿佛一层灰白的薄纱笼罩着整座王城,寒意渗骨。
云清辞下榻的别院外,已静静立着数道披甲执锐的身影。
北境王拓跋弘的亲卫队长双手奉上一份烫金请柬,语气恭敬而不失北地军人的硬朗:“宫主,王爷有请,于王宫正殿商议要事。”
云清辞接过那触手微凉的请柬,面上并无讶色。
玄冥宗近日愈发放肆,已不止是江湖纷争,分明是在挑战北境王权的威严。
昨日厉战于长街遇袭,更是将最后一层遮掩的布帛扯下,将矛盾赤裸裸地摊开在日光之下。
拓跋弘需要盟友,而此刻在北境,霁月宫与隐曜司,无疑是能插入玄冥宗心腹的两把最锋利的刀。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如雪的宫主袍,银狐滚边的斗篷披在肩头,绒毛尖上凝着晨曦细微的露气,衬得他容颜愈发清冷,仿佛冰雕玉琢,与这粗犷荒凉的北地格格不入。
在影七等数名气息沉凝的暗卫随护下,他步履从容,踏入了北境王宫那巍峨而沉重的正殿。
此处比之夜宴之所,更显王者肃穆。
地面是整块整块打磨光滑的玄黑岩石,冰冷坚硬,倒映着高处透下的惨淡天光。
穹顶极高,绘着漫天星辰与北地巨熊的图腾,两侧墙壁则雕刻着奔腾的苍狼群像,刀斧痕迹深重,充满原始而强悍的压迫感,无声诉说着拓跋氏一族在马背上挣来的天下。
拓跋弘已高踞主位,身着绣有暗金狼头的墨色王袍,见到云清辞步入,他眼中锐光一闪,那是一个掌权者看到有用之刃时的审视与估量,随即被妥善掩藏,化为沉稳的示意:“宫主来了,请坐。”
云清辞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于左侧首位的紫檀木椅上落座。
椅背雕花繁复,触手生凉,与他周身那股隔绝尘世的清冷气息奇异地融合,使他坐在这充满蛮荒力量的大殿中,非但不显弱势,反而有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仿佛悬于尘上的一抹孤雪。
他刚刚坐定,指尖尚未触及侍女奉上的暖茶,殿外便传来通传,声音在空旷的殿内隐隐回响:“隐曜司厉少主到——”
云清辞执起白瓷茶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细腻的釉面贴着他微凉的指腹,温热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眼前三分景象。
他眼帘低垂,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将所有情绪严严实实地收敛其后,仿佛只是专注地看着盏中载沉载浮的几片青翠叶芽。
脚步声传来,沉稳、有力,每一步的间隔都均匀一致,显示出主人极佳的控制力与内力根基。
厉战踏入殿中。
他已换下昨日那身染尘的劲装,穿着一套更为正式的暗青色锦袍,衣襟与袖口以银线绣着隐曜司特有的、简化过的狼首徽记,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领口一圈深灰色的风毛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拂动。
经过一夜调息,他眉宇间残余的倦色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静水般的冷肃,下颌线条绷紧,周身散发着久经磨砺后的锋锐与沉稳。
他先向主位上的拓跋弘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厉战,见过王爷。”
拓跋弘发出一阵浑厚的大笑,目光在云清辞与厉战之间打了个转,那里面藏着属于王者的精明与算计:“厉少主不必多礼,伤势无碍便好。请坐。”
他特意伸手指向了云清辞正对面的右手首位。
厉战道了声“谢王爷”,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向座位。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不可避免地与云清辞的视线撞上。
那一瞬,云清辞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然而,厉战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
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丝毫旧日痕迹,平静得如同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评估的合作者。
冷漠,疏离,公事公办。
只是极短暂的交汇,他便已移开视线,坦然落座,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目光径直投向拓跋弘,再无旁顾。
云清辞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那温热的瓷器竟也驱不散指尖骤然泛起的凉意。
他强迫自己将那一丝突如其来的空洞感压下去,将全部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局势。
他是霁月宫主,此刻唯有利益与谋划才是真实。
拓跋弘笑声渐歇,脸色转为凝重,王者威压悄然弥漫开来:“昨夜之事,二位亲身经历或已尽知。玄冥宗嚣狂至此,视我北境法度如无物,竟在王城重地,公然行刺!”
他重重一掌拍在王座扶手上,声音在殿内回荡,“其心可诛,其行可灭!若再姑息,北境根基动摇,永无宁日!”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依次掠过云清辞和厉战,一字一句道:“单凭我王庭铁骑,或二位任何一方之力,恐难犁庭扫穴,根除毒瘤。故而,本王提议,霁月宫、隐曜司,与我北境王庭,三方结盟,勠力同心,将玄冥宗在北境的势力,连根拔起!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偶尔裹挟着几点未化的雪籽,打在厚重的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结盟,绝非简单口头之约。
其中牵扯情报、兵力、战利、权责,乃至事后可能的地盘与利益重新划分,稍有不慎,便是为他人作嫁衣,甚至反噬自身。
云清辞唇瓣微启,尚未出声,对面那道沉静的目光已再次抬起。
厉战直视拓跋弘,并无寻常江湖人对王权的过分恭谨,亦无年少得志的骄狂,只有一种基于实力与地位的平等与沉稳:“王爷所言,切中要害。玄冥宗乃三方共敌,结盟确为上策。”他话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然,结盟非儿戏,欲竟全功,需先明晰章程,权责清晰,方能如臂使指,避免掣肘。”
拓跋弘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厉少主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厉战神色不变,条理清晰,缓缓道来,每一条都直指关键:
“其一,情报共享,此为基石。需设立专线,三方所得关于玄冥宗人员调动、据点分布、高手动向、财力物资等一切情报,需及时互通,汇总分析。避免因消息隔绝而误判形势,乃至误入彀中,徒增伤亡。”
“其二,行动协同,此为关键。针对重要目标,无论攻伐据点,亦或狙杀首脑,需三方共同拟定详尽方略,明确主攻、佯攻、策应、阻击、撤离之责,统一号令,进退有序。绝不可各行其是,打草惊蛇,致使功败垂成。”
“其三,资源调配与战后分配,需事先约定。包括粮草、军械、药物之补充,战后缴获之财物、秘籍、地盘之划分,皆应按照各方出力多寡、战功大小,预先议定章程,白纸黑字,以免胜利在望之际,内部却生龃龉,徒惹笑柄。”
“其四,”他略一停顿,目光更深沉了些,“需各指定一人,为联络协调之专使,直达三方首领,负责日常沟通、指令传递、争议协调。此人选至关重要,需得机敏、忠诚、且能代表本方意志,避免因中间传递而致号令失真,或贻误战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这份在谈判桌上展现出的沉稳、老练、周全,以及对全局和细节的精准把控,与三年前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听他号令,眼神纯净甚至有些憨拙的少年杂役,判若云泥!
云清辞静静地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那温热的触感似乎无法传递到心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厉战冷静陈述的侧脸上。
那下颌的线条比记忆中锋利了许多,眉宇间沉淀着风雪与鲜血淬炼出的坚毅,言谈间气度从容,竟能与北境王分庭抗礼,也……与自己平起平坐。
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猝不及防地撞击着他的心防。
三年的时光,北境凛冽的风雪,隐曜司沉重的责任,无数明枪暗箭的洗礼,已经将那块璞玉,彻底打磨成了一柄寒光四射、足以独当一面的宝剑。
他有了自己的势力,在乱世中打下了一片天地;
有了自己的抱负,要带领隐曜司在这北境立足、壮大;
更有了自己的行事准则和谈判手腕,冷静、理智、寸步不让。
他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长到能与自己这位霁月宫主,在这北境的权力棋局上,平等对弈了。
而他呢?
云清辞忽然感到一丝茫然。
三年,自己似乎依旧站在霁月宫的冰雪之巅,俯瞰众生,一切都还在掌控,可为何此刻,却有一种莫名的滞涩与空落?
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并未留下同样的刻痕,他仍停留在原地,用旧日的目光去丈量,却猛地发现,对方早已走出很远,远到他需要重新审视
厉战已陈述完毕,从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拓跋弘,等待回应。
他的坐姿挺拔,眼神沉静,那是一种基于自身实力与准备的、毋庸置疑的自信。
拓跋弘眼中精光连闪,抚掌大笑,声震殿梁:“好!好!好!厉少主思虑周全,句句切中要害!如此章程,方是长治久安的合作之道,而非一时凑合!”
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转而看向左侧,语气带上了一丝征询,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等强者的尊重,“云宫主,您意下如何?”
云清辞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总是氤氲着寒雾、似乎对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眸子,先是扫过拓跋弘,最后,定格在对面厉战的脸上。
压下心头那一片惊澜,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冰封于眼底最深处,他唇瓣轻启,清冷的声音如碎玉投冰,在殿中响起:
“可。”
仅仅一个字,吐露得平稳无波,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心力,只为维持那无懈可击的宫主仪态。
谈判,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更为汹涌微妙的气氛中继续。
条款被逐一细化,争论、妥协、权衡。
而云清辞的思绪,却有一半飘离了这严肃的殿堂。
他的目光时而掠过案上纹路,时而望向窗外晦暗的天色,但总有一缕无形的线,牵系在对面的身影上。
他的心湖,因这脱胎换骨、已然成长为一方雄主的厉战,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