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砺骨的两年,于北境是真实流淌的岁月,于霁月宫,却仿佛只是一场被拉长了的、沉闷的僵局。
宫宇依旧巍峨,冰雪依旧覆盖着檐角,云清辞依旧是那个端坐于寒玉宝座之上、俯瞰众生的天下第一人。
只是,这“第一”之后,似乎总跟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如同上好的白璧上一道极细微的冰裂,不显眼,却真实存在。
这空洞,在白日尚可被无尽的宫务、严苛的修炼、以及对下属愈发冰冷的威压所填塞、掩盖。
他不再去马场,不再踏入那片梅林,甚至有意绕开厉战曾居住过的那间破败杂物房。
他将与那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视为需要清除的污迹,从视野里,也从脑海里。
然而,当夜幕降临,烛火熄灭,万籁俱寂,他卸下所有防备,独自躺在那张宽大冰冷的寒玉床上时,那道裂缝便会悄然扩大,成为另一个世界入侵的通道。
梦境,开始频繁地、不受控制地侵袭他。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碎片。
一股混合着汗味、泥土气息和淡淡血腥气的、属于成年男子的粗粝味道,莫名萦绕在鼻尖;
耳边响起一声憨直笨拙、带着点迟疑的“宫主”;
或是眼前闪过一角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白日里处理旧卷宗,无意间触及了相关记忆的残影。
他素来心志坚定,些许杂念,运转几次内力便可驱散。
可渐渐的,梦境变得清晰、连贯起来。
他梦见回到了那个湿热的秘境。
自己身中“锁情丝”,内力涣散,狼狈不堪。
厉战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
那宽阔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紧贴着他的胸膛,传来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声。
他能清晰地“听到”厉战粗重的喘息,感受到那具身体因承载他全部重量而微微的颤抖,甚至能“闻到”对方颈侧传来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汗味。
梦里,他没有厌恶,没有抗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心。
仿佛只要靠在这副脊背上,外界的一切危险都可隔绝。
画面一转,又是霁月宫冰冷的石阶。
他故意寻衅,罚厉战在冰雨中长跪。
梦里,他站在高高的殿檐下,看着那个身影在瓢泼大雨中挺得笔直,又因寒冷和伤痛无法抑制地瑟瑟发抖。
雨水顺着厉战刚毅的脸庞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那双总是望着他的眼睛,没有了平日的炽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令人心悸的绝望。
梦里,他心中没有快意,反而堵得厉害,仿佛那冰冷的雨水不是落在厉战身上,而是浇在了他自己的心头。
最常出现的,是黑风峡归来那一幕。
厉战如同一个破碎的血人,用尽最后力气爬到他脚下,抬起那张被血污和污泥糊住的脸,嘶哑地说出“任务……完成了……”。
梦里,那双濒死的眼睛异常清晰,里面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画面定格,便是梅林诀别。
厉战跪在泥地里,仰头看着他,眼神从最后的挣扎到彻底的灰败,再到一种冰冷的、斩断一切的决绝。
他说:“小人……明白了。”
然后,转身,消失在暮色中,再也没有回头。
每一次,云清辞都会在这个画面中猛地惊醒。
“呃!”
今夜亦是如此。
他倏地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冷汗已浸透了丝质的中衣,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
寝殿内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他自己尚未平复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又是这个梦。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左胸。
掌心下,那颗心脏正不受控制地、咚咚地狂跳着,力道之大,震得他指尖发麻。
这种失控的生理反应,让他感到无比烦躁,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恐慌。
两年了。
他以为时间可以冲刷一切,可以让他重归那个完美无瑕、毫无弱点的霁月宫主。
他以为厉战的离去,不过是清除了一个碍眼的瑕疵。
可为何,这个“瑕疵”的影子,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梦境中愈发清晰、愈发频繁地折磨着他?
梦里厉战憨厚却执拗的笑容,挡在他身前宽阔的后背,看向他时那双盛满星光又最终熄灭的眼睛……这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甚至厌烦至极的画面,如今却带着一种尖锐的穿透力,一次次凿击着他冰封的心防。
他试图用理智去分析,去驳斥。
那傻子的守护,不过是愚忠;
那傻子的喜欢,不过是痴心妄想;
那傻子的痛苦,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云清辞没有任何错,他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威严,在教导一个不知分寸的下人。
可为何,当梦里出现厉战最后那双死寂的、仿佛看透了一切也放弃了一切的眼眸时,他那些冰冷的道理会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为
何,心口会传来这种真实的、尖锐的悸痛?
他从未后悔过自己的任何决定。
后悔是弱者的情绪。
可此刻,在这深夜惊醒的冷汗中,抚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一个他绝对不愿承认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悄然冒头——
如果……如果当时,在梅林,在他说出那些诛心之言前,厉战看向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微弱的光时,他能够……哪怕只是稍微……缓和一点点语气……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狠狠掐灭。
荒谬!他怎么可能对一个杂役、一个工具心软?!
他猛地坐起身,寒玉床的冰冷透过湿透的中衣刺入肌肤,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需要冷静,需要绝对的控制。他
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
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他披散的黑发和潮湿的衣襟,带来一阵寒意。
窗外,月色清冷,霁月宫的重重殿宇在月光下静默无声,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陵墓。
他望着这片他掌控一切的疆域,却第一次感到,这无尽的权力和冰冷的美景,并不能填补内心深处那个悄然扩大的黑洞。
那个被他亲手推开、视为尘埃的身影,竟然在他的世界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印记,不在眼中,不在耳中,而在……心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恼怒、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刺痛感,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蔓延开来。
冷汗渐渐被风吹干,心跳也缓缓平复,但那种梦醒后的空虚与悸动,却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
云清辞站在窗前,久久未动。
月光将他孤峭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清冷,而又无比……孤寂。
他或许还未真正懂得什么是“后悔”,
但一种名为“失去”后知后觉的钝痛,已然开始侵蚀他坚不可摧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