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云清辞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一贯的轨迹,甚至比以往更加规律,更加……忙碌。
他不再允许自己有多余的时间沉浸在那荒谬的“习惯的毒”中。
他将霁月宫庞大的事务尽数揽于己身,批阅各地暗桩送来的密报,调整宗门资源的调配,甚至亲自过问了一些以往只需长老院决断的琐碎事宜
半年光阴,就在这种高强度、近乎自虐的运转中,悄然而逝。
霁月宫的势力在云清辞的铁腕下更加稳固,宫主的威严愈发深重,无人敢窥探那完美冰霜面具下的一丝裂痕。
他似乎真的成功了,成功地将那个低贱杂役的影子,连同那些可笑的身体记忆,一同埋葬在了过去。
直到那个冬夜。
北境分坛送来急报,提及朔方部内部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动向,几个大部落之间摩擦渐起,隐约有整合之势。
情报中顺带提及,朔方部古老的王族血脉虽已凋零,但似乎仍有遗孤存世的传闻在草原上悄然流传。
当“朔方部王族”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云清辞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滴浓墨,自笔尖坠下,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黑。
他缓缓放下笔,抬眸望向殿外。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落在庭院中枯寂的枝桠上。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他却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他知道,厉战是朔方部王族遗孤。
他也猜到,当日能在他眼皮底下将人救走,且行事风格如此诡秘强悍的,唯有朔方部最精锐、也最忠诚于王族的“苍狼卫”,而带走厉战的,正是苍狼卫统领,青冥。
这半年来,他并非完全没有动作。
他早已暗中下令,调动北境附近的暗桩,留意朔方部的动向,尤其是与王族遗孤或苍狼卫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这命令,起初或许还带着几分“清理门户”的冰冷杀意,但到了后来,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那隐藏在公务之下的,究竟是何等心思。
而此刻,这份急报,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强行冰封半年的心防。
他骗不了自己了。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些如同毒瘾般纠缠的习惯,并未消失,只是被他强行压制在了冰层之下。
稍有触动,便疯狂反噬。
他需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需要打破这种失控的状态,需要将那个扰乱他心神的存在,重新纳入掌控的范畴。
或者说,他需要亲眼看到那个人,以某种方式,来平复自己内心那片日益扩大的、名为“缺失”的空洞。
云清辞的行动迅疾而隐秘。
更多的指令通过加密渠道发往北境,甚至动用了数枚埋藏极深的暗棋。
霁月宫的力量,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撒向了广袤的朔方草原。
他期待着,或者说,预设着,很快就能得到回报。
或许是在某个部落的冲突中发现苍狼卫的踪迹,或许是通过商队探听到关于“神秘贵人”的传闻,甚至可能是直接锁定厉战藏身的具体位置。
然而,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
传回的消息,却让云清辞那颗向来算无遗策的心,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失控的预兆。
朔方部内部确实不平静,几个大首领争权夺利,局势微妙。
关于王族遗孤的传闻也时有耳闻,但都虚无缥缈,无法证实。
苍狼卫行事更加谨慎,如同鬼魅般隐匿在草原深处,偶尔显露的踪迹也真假难辨,难以追踪。
最关键的是,关于厉战本人,竟没有一丝一毫确切的消息。
那个身材高大、特征明显、本该如同暗夜明灯般显眼的人,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无论是草原上的游牧部落,还是边境的贸易城镇,都没有关于这样一个外来壮汉的线索。
云清辞起初是冰冷的愤怒。
他认为下属无能,暗桩懈怠。
他加大了悬赏,派出了更精锐的探子,甚至不惜冒险接触一些草原上消息灵通的灰色人物。
回报依旧寥寥。
唯一的进展,是确认了青冥及其率领的一小队苍狼卫精锐,确实在半年前于边境附近出现过,之后便彻底失去了踪迹,推测是进入了朔方部深处,那片被称为“葬神荒漠”与“狼嚎谷”交界的、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
那里环境恶劣,妖兽出没,更是朔方部许多古老部族的禁地或祖地,外人极难深入,连朔方部本族人若非必要也不会轻易踏足。
云清辞坐在冰冷的玉座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张极为详尽的朔方部地图,其中那片被标记为深褐色的区域,正是探子回报青冥可能藏身的范围。
范围太大了,而且地形复杂,气候多变。
他可以派出大队人马强行搜索,但势必会惊动朔方各部,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他也可以亲自前往,以他的武功,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但……他身为霁月宫主,为一杂役亲身涉险,深入不毛之地?
这消息若传出去,将是天大的笑话。
更重要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是无力感。
他,云清辞,武功天下第一,掌控偌大霁月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世间,鲜有他得不到的东西,鲜有他杀不了的人,鲜有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可如今,他动用如此庞大的力量,却连一个他曾经视若蝼蚁、可以随意掌控生死的人的踪迹都找不到。
那个人,仿佛故意躲着他,藏在一个他力量难以触及的角落。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让他烦躁,更让他……恐慌。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也有他霁月宫主无法轻易触及的地方,也有他云清辞无法强行挽留或抓回的人。
厉战,不再是那个只能仰他鼻息、在他阴影下生存的低贱杂役。
他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一个云清辞并不熟悉、也难以完全渗透的世界。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拍打着窗棂,声音凄厉,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徒劳。
云清辞缓缓闭上眼,地图上那片深褐色的区域,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最终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荒漠的尽头,背对着他,越来越远,直至被风沙彻底吞没。
他依旧端坐着,身姿挺拔,容颜绝世,宛如冰雕。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坚固的冰壳之下,一道深刻的裂痕,正伴随着朔风的呜咽,无声地蔓延。
他找不到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高傲的自尊,也让他心中那股被压抑了半年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彻底失去了压制,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