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的试探,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云清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火苗。
厉战那奋不顾身却又空洞无物的救援,像一面冰冷清晰的镜子,映照出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曾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燃尽一切的灵魂,已经彻底沉寂了。
留下的,只是一具被刻入骨髓的“忠诚”本能驱动的空壳,一具连痛苦和绝望都已感知不到的、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这份死寂,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云清辞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失控。
他失去了掌控感,不是对厉战行为的掌控,而是对自身情绪、对那份扭曲“联系”的掌控。
他亲手扼杀了那份炽热,却并未获得预期的平静,反而被更庞大的、冰冷的虚无所包围。
霁月宫依旧恢弘,权力依旧在握,他却第一次感到,这座冰雪宫殿,如此空旷,如此……寂静。
他不再刻意关注厉战,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之相遇的场合。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悄然踏入了这片泥沼。
暮色低垂,厉战刚结束一日繁重污秽的马场劳作,拖着疲惫不堪、却毫无知觉的身体,走向那间位于宫墙最角落、堆放杂物的破败小屋。
夕阳的余晖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更添几分凄凉。
就在他伸手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阴影中响起:
“少主。”
厉战推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很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声音的来源与己无关。
阴影中,隐曜司首领青冥缓缓步出。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暗青色服饰,脸上带着疲惫与风霜,眼神复杂地看着厉战消瘦、狼狈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目光中有痛惜,有沉重,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属下……终于又见到您了。”青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向前一步,在厉战身后数尺外停下,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古老而庄严的部族礼节。
厉战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仿佛一尊失去听觉的石像。
青冥直起身,看着厉战布满污渍和伤痕的后颈,那里,衣领下方,隐约可见那道形似狼头的赤色胎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寂静的黄昏里:
“少主,您还要在此……待到何时?”
厉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青冥继续道,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悲怆:“朔方部王族的血脉,不该在此蒙尘!不该被如此……作践!”
他环顾四周这破败、污秽的环境,眼中闪过强烈的屈辱和愤怒,“您看看您如今的模样!看看这霁月宫主是如何对待您的!他将您视为草芥,视为可随意丢弃、肆意羞辱的玩物!何曾有过半分尊重?!”
厉战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并非全无感知。
“他根本不在乎您的生死!不在乎您的感受!”
青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懑
“他甚至……甚至从未将您视为一个平等的、值得正视的存在!您的痴心,您的守护,您付出的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笑话!是纠缠!是令他厌烦的累赘!”
这些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击着厉战早已千疮百孔、冰封死寂的心湖。
那些被强行压抑、冰封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尖锐的痛楚,再次翻涌上来——水榭中的斥责,梅林里的羞辱,悬崖边的冷漠……云清辞那双永远冰冷、充满厌弃的眸子……
“他亲口说过,”青冥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
“您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暂时还有用的工具。工具用旧了,钝了,自然该丢弃。您的所谓‘喜欢’,在他看来,是痴心妄想,是……令人作呕的亵渎!”
“痴心妄想……令人作呕的亵渎……”
这最后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厉战心湖最底层的冰封之门!
那些被他强行冰封的、最不堪回首的羞辱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最后的麻木!
厉战猛地颤抖了一下,一直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
他依旧没有回头,但那双死寂的眸子里,却骤然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是痛苦?是愤怒?是最终被戳破真相的、血淋淋的绝望?
青冥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切:“少主,醒醒吧!跟我回隐曜司!那里才是您的家!那里有忠于您的族人,有等待您重振的部族荣光!您身负至高无上的至阳血脉,是朔方部最后的希望!您不该在此消磨意志,更不该……为了一个根本不屑一顾您的人,付出一切,直至毁灭!”
“回家……?”厉战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地狱的空洞回响
“我……还有家吗?”
“有!当然有!”青冥激动道,“隐曜司上下,皆愿奉您为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要您点头,我们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北地虽苦寒,却是我们的根!在那里,您不必再仰人鼻息,不必再忍受屈辱!您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修炼无上功法,觉醒血脉,带领我们夺回失去的一切!”
厉战沉默了。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吞噬。
冰冷的月光洒落,将他孤寂的身影映照得愈发凄凉。
他站在破败的木门前,背影僵硬,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青冥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此次无法说服少主,恐怕……他将彻底沉沦于此,直至消亡。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许久,许久。
厉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眶深陷,那双曾经憨直明亮、后来充满痛苦绝望、最终归于死寂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火焰。
那火焰中,没有了痴缠,没有了卑微,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后的、近乎残酷的平静,以及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的锋芒。
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地迎上青冥充满期盼和紧张的眼神。
然后,他张开干裂的嘴唇,用那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力量的嗓音,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好。”
“……我跟你走。”
五个字,很轻,却如同惊雷,在青冥耳边炸响!
他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几乎要跪地叩拜!
然而,厉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但,”厉战的目光越过青冥,望向霁月宫深处那灯火通明、却冰冷如同墓穴的主殿方向,眼神中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虚无的、彻底的……了断。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霁月宫的杂役厉战。”
“只有……朔方遗孤,厉战。”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与一切诀别的、令人心寒的决绝。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那宫殿一眼,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与过往彻底割裂的、孤绝的苍凉。
青冥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成功了,说服了少主回归。
可为何……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不祥的预感?
少主眼中那冰冷的火焰……究竟是新生,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
月光凄冷,夜风呜咽。
霁月宫的一个时代,似乎随着那扇木门的关闭,悄然落幕。
而新的风暴,正在北地的暗夜中,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