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山猪的短暂亢奋过后,是更深的疲惫与伤痛的反噬。
厉战本就未愈的伤势,因那奋力一搏和山猪垂死挣扎的冲击而加重。
返回洞穴后,他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意识陷入混沌,大部分时间都在痛苦的昏睡中辗转反侧。
云清辞将采集到的山猪苦胆和几味灵草一同捣碎,配成药汁,粗鲁地给厉战灌下。
又将那截最鲜嫩的里脊肉烤熟,撕成小块,在他偶尔清醒时塞进他嘴里。
动作依旧带着不耐烦,效率却很高。
他需要这个“盾牌”尽快恢复一定的行动力,至少不能轻易死掉。
夜色深沉,洞穴内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云清辞盘膝坐在青石上,并未入睡,而是借着这难得的寂静,全力运转内力,冲击着“锁情丝”更深处的一些闭塞脉络。
灵气如涓涓细流,滋养着他干涸的经脉,过程缓慢而痛苦,但他心志坚毅,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然而,厉战那边持续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粗重喘息,却像无形的丝线,不断干扰着他的专注。
“……冷……好冷……”厉战蜷缩在干草堆里,牙齿格格打颤,即使盖着云清辞那件已然脏污的外袍,依旧冻得瑟瑟发抖。高烧带来的寒意,深入骨髓。
云清辞眼帘微颤,周身流转的气息滞涩了一瞬。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被打扰的烦躁,继续引导内力。
“……热……火烧起来了……”没过多久,厉战又开始撕扯自己的衣领,脸颊潮红,汗如雨下,仿佛体内有烈焰灼烧。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痛苦不堪。
云清辞睁开眼,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憨直面孔。
他起身,走到水潭边,用树叶舀了些凉水,回到厉战身边,面无表情地泼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呃……”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厉战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暂时安静了片刻。
云清辞重新坐回青石,闭上眼。
世界似乎清静了。
但这份清静并未持续太久。
更深沉的梦魇,开始攫住厉战的神智。
他的呓语不再仅仅是身体的痛苦,而是带上了强烈的情感色彩——恐惧、无助、撕心裂肺的悲伤。
“……娘……娘别走!别丢下战儿……”他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哭腔,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仿佛要留住什么。
“……跑……快跑……他们追来了!好多……好多黑衣服的人……眼睛……眼睛好凶……”
云清辞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开眼。
内力运转的速度,却不自觉地放缓了半分。
“……雪……好大的雪……冷……脚冻僵了……”
厉战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阿爹……阿爹把我推……推进树洞里……说……说不准出声……不准……”
他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躲进一个不存在的庇护所。“……等了……等了好久……没声音了……我……我爬出来……全是……全是红色的雪……阿爹……阿爹躺在那里……不动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厉战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汗水,浸湿了干草。
这个平日里如山般沉默隐忍的汉子,在无意识的梦境中,露出了最脆弱无助的一面。
那是一场深埋心底、从未愈合的童年创伤。
“……一个人……走了好久……饿……偷……偷馒头……被打……”他的呓语渐渐变得模糊,夹杂着呜咽,“……被……被卖到宫里……劈柴……挑水……他们说……说我傻……说我力气大……像头牛……”
云清辞缓缓睁开了眼睛。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映照不出丝毫温情,只有一片冷静到极致的剖析。
北边。大雪。追杀。黑衣凶徒。家族惨变。流亡。被卖为奴。
这些零碎的词语,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组合、推演。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厉战,很可能并非中原人士,而是来自极北苦寒之地。
他的家族,曾遭遇一场血腥屠杀,只有他一人侥幸逃生,流落至此,最终沦为霁月宫最底层的杂役。
那么,追杀他家族的“黑衣凶徒”,是谁?
玄冥宗?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云清辞的脑海。
玄冥宗盘踞北地,行事狠辣,门下弟子常着黑衣。
时间上也对得上!
若厉战真是玄冥宗追杀的目标,那他的身世绝非“不清不白”那么简单!
一个需要玄冥宗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可能牵连整个家族灭门的“遗孤”,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是血脉?是宝物?还是……某种传承?
云清辞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再次落在厉战因噩梦而痛苦抽搐的脸上。
这张脸,憨厚,粗糙,带着底层挣扎留下的风霜痕迹,此刻却因梦魇而显得异常脆弱。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至极的人,却可能牵扯到北地最大的魔道宗门,甚至可能成为搅动风云的关键棋子。
有趣。
云清辞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但复杂,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和……可利用的价值
这时,厉战的梦魇似乎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他不再哭泣,而是发出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身体紧绷,肌肉虬结,仿佛在梦中与什么搏斗。
“……滚开!别过来!……我的……是我的!……”他含糊地嘶吼着,手臂胡乱挥舞,甚至带起了风声。
云清辞眼神一凝。
他敏锐地察觉到,在厉战情绪极度激动、濒临失控的边缘,其体内那股沉睡的、至阳至刚的磅礴血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假的波动!
就像平静海面下暗流的涌动,虽然表面不显,却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这力量,与他憨傻的外表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暴戾。
是因为梦境的刺激,引动了潜藏的本能吗?
云清辞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厉战身边,蹲下身。
他伸出手指,并未触碰厉战的身体,而是悬停在他丹田气海上方一寸之处,仔细感应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力量涟漪。
强大,晦涩,且……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深深禁锢着。
若这力量完全苏醒……
云清辞的心底,第一次对厉战这个“工具”,生出了一丝超越利用价值的、纯粹出于强者对潜在力量的警惕与评估。
厉战在梦中似乎感应到了外界的窥探,猛地一颤,呓语声戛然而止,呼吸重新变得沉重而平稳,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那丝力量的波动也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洞穴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
云清辞收回手,站起身,俯视着脚下这个浑身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男人。
他的脸上不再有之前的纯粹厌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算计的凝重。
童年的悲惨逃亡,玄冥宗的阴影,体内潜藏的恐怖力量……这个叫厉战的杂役,就像一座看似贫瘠却可能埋藏着惊天秘密的矿山。
他重新坐回青石,却没有立刻继续修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幽深地望向洞穴外虚幻的“夜空”。
良久,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北边……玄冥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