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林晚站在市武术协会训练馆门前。
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灰白色的外墙,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口没有招牌,只有门楣上刻着一个模糊的“武”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
像一座堡垒,或者……一座坟墓。
爷爷执意要跟来,但被林晚劝住了。
“我一个人去。”她看着爷爷,眼神坚定,“您在,我会分心。”
爷爷眼眶红了,但最终点头:“好。爷爷在这儿等你。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爷爷的骄傲。”
林晚抱了抱爷爷,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训练馆很大,挑高至少十米,四周是水泥墙,墙上挂着各种兵器和训练器械。地面铺着深色的防滑垫,中央是一个标准尺寸的擂台,周围用围绳圈起。
场馆里光线很暗,只有几盏高处的射灯投下惨白的光柱,在擂台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分界线。
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场了。
陈德海坐在擂台边的裁判椅上,穿着那身藏青色的中山装,手里端着紫砂茶杯,慢条斯理地喝着。看到林晚进来,他抬了抬眼,没说话。
擂台另一侧站着三个人。
第一个是个光头大汉,身高至少一米九,肌肉虬结,像一堵移动的墙。他穿着黑色的练功服,胸口绣着一个“力”字,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林晚。
第二个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眼神锐利得像鹰。他穿着灰色的劲装,双手背在身后,站姿松散,但林晚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在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第三个……是个女人。
看起来三十出头,短发,面容冷峻,穿着红色的练功服。她坐在擂台边的长椅上,正在仔细地缠手上的绷带,动作很慢,很细致,像在做一件艺术品。
这三个人,就是今天的考官。
“林晚,你来了。”陈德海放下茶杯,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介绍一下,这三位是协会的特聘考官,负责今天的资格测试。”
他指了指光头大汉:“力王,张猛。擅长硬功,金钟罩铁布衫。”
又指向精瘦中年人:“影刀,李瞬。擅长快攻,八极拳。”
最后是那个女人:“红雀,柳青。擅长擒拿,分筋错骨手。”
三个考官,三种完全不同的路数。
刚猛、迅捷、阴柔。
陈德海这是要把她往死里整。
“测试规则很简单。”陈德海继续说,“你要在三十分钟内,依次通过三位考官的‘关卡’。每关十分钟,过关标准由考官决定。如果三关全部通过,你正式获得参赛资格。如果任何一关失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就说明,你还不配代表林家洪拳。”
林晚看着那三个考官,又看向陈德海。
“开始吧。”她说。
第一关,力王张猛。
他走到擂台中央,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深吸一口气。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肌肉都鼓胀起来,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第一关,接我三拳。”张猛开口,声音瓮声瓮气,“你能接下,不倒地,就算过关。”
接拳。
不是对打,是硬接。
这是最野蛮,也最考验功底的测试。
林晚走上擂台,在张猛面前三米处站定。她深吸一口气,沉腰坐马,双手护在胸前。
“准备好了吗?”张猛问。
“准备好了。”
张猛没有立刻出拳,而是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像风箱一样鼓起来,然后——
第一拳,直拳。
没有任何花哨,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直拳。但速度极快,力道极大,拳风呼啸,像一柄重锤砸过来。
林晚没有躲,也没有格挡,而是双手交叉,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拳。
砰!
拳掌相撞的闷响,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
林晚被震得后退了两步,手臂发麻,胸口气血翻涌。但她咬紧牙关,稳住了身形。
“不错。”张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第二拳。”
第二拳,勾拳。
从下往上,角度刁钻,力道比第一拳更大。
林晚身体微侧,双手下压,再次硬接。
砰!
这一次,她被震得后退了三步,喉头一甜,差点吐血。
但依然站着。
张猛的眼神变了。
他原本以为,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孩,连他第一拳都接不住。但现在,她硬接了两拳,虽然狼狈,但没倒。
“第三拳。”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尊重,“小心了。”
第三拳,他换了个姿势。
右脚后撤,身体微沉,然后猛地前冲,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拳头上——
冲拳!
这是泰拳里的杀招,力道足以击碎砖石。
林晚知道,这一拳她不能硬接了。
硬接,手会断。
就在拳头即将击中她的瞬间,她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格挡,而是——向前。
左脚前踏,身体微侧,双手上托,托住张猛的手腕,同时右脚向前一绊。
四两拨千斤。
张猛的重心被带偏,那一拳擦着林晚的肩膀滑过,整个人向前踉跄。
但林晚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迅速退开,重新拉开架势。
“时间到。”陈德海的声音响起。
张猛站稳身形,看着林晚,眼神复杂。
“你刚才……用的是洪拳里的‘托天式’?”他问。
“是。”林晚点头。
“不是硬接,是卸力。”张猛笑了,“聪明。这关,你过了。”
林晚松了口气,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第一关,过了。
第二关,影刀李瞬。
他走上擂台,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第二关,躲我十招。”李瞬开口,声音很轻,“十招内,只要你能躲开,不中招,就算过关。”
躲招。
和第一关的硬接完全相反,考验的是反应速度和步法。
李瞬没有给林晚准备时间,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就动了。
快。
快到几乎看不清。
第一招,手刀直劈面门。
林晚侧头避开,但李瞬的第二招已经跟上——反手横切咽喉。
林晚后仰,手刀擦着喉咙划过,带起一阵凉风。
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
李瞬的攻势像暴雨,密集而凌厉。他的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没有多余动作,没有半点犹豫。
林晚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勉强闪躲。
第六招,李瞬忽然变招,一个低扫腿踢向她小腿。
林晚跳起避开,但落地时,李瞬的手刀已经等在那里——
第七招,直刺心口。
躲不开了。
林晚瞳孔骤缩,在最后一刻,她身体猛地一扭,手刀擦着肋骨划过,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肤火辣辣地疼。
但没中要害。
李瞬的眼神亮了一下。
“反应不错。”他说着,攻势却更猛了。
第八招,第九招……
林晚的呼吸已经乱了,汗水浸透了衣服。她能感觉到体力的流失,也能感觉到李瞬的速度在加快。
最后一招。
李瞬忽然停住了。
不是收招,是在蓄力。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紧。
她见过这个姿势——八极拳的杀招,贴山靠。
一旦被撞中,肋骨至少断三根。
李瞬动了。
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直冲过来。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躲。
林晚咬紧牙关,在最后一刻,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不退反进。
迎着李瞬的冲撞,她矮身突进,右肩下沉,同样一记贴山靠撞了过去。
以刚对刚!
砰!
两股力道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巨响。
林晚被撞得向后滑出两三米,后背重重撞在围绳上。她喉咙一甜,一口血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李瞬也后退了一步,看着林晚,眼神里满是震惊。
“你……也会八极?”
“学过一点。”林晚擦掉嘴角的血丝,“洪拳里有类似的招式。”
李瞬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
“好。”他说,“这关,你也过了。”
林晚扶着围绳,大口喘气。
第二关,过了。
但她也受伤了。
肋骨可能骨裂了,内脏也受了震荡。每呼吸一次,胸口都像针扎一样疼。
但她不能停。
还有最后一关。
第三关,红雀柳青。
她慢慢走上擂台,动作优雅得像在走红毯。缠好绷带的双手,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第三关,很简单。”柳青开口,声音很冷,“在我手里撑五分钟。”
撑五分钟。
听起来比前两关容易。
但林晚知道,这一关,可能最危险。
因为柳青的眼神,像毒蛇。
冰冷,残忍,带着一种猎食者的兴奋。
“开始。”陈德海的声音响起。
柳青动了。
不是快,是……诡异。
她的步伐很轻,像猫,没有声音。手臂像两条柔软的蛇,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缠向林晚。
擒拿手。
林晚不敢硬接,只能不断闪躲。
但柳青的招式太刁钻了,每次眼看要躲开,她的手又会从另一个方向缠上来。
三十秒,林晚的手臂已经被抓住了三次。
每一次,柳青的手指都会在她关节处轻轻一按,带来一阵剧痛。
不是要废了她,是在……戏弄。
像猫捉老鼠。
“林家洪拳,不过如此。”柳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嘲讽。
林晚咬紧牙关,没有回应。
她在等机会。
柳青太自信了,自信到有些轻敌。她的每一次攻击,都会留出一点破绽——很小,但存在。
一分钟,两分钟……
林晚已经被逼到了擂台角落,身上多了好几处淤青。呼吸越来越困难,视线开始模糊。
但她还在等。
等那个,一击制胜的机会。
三分钟。
柳青似乎玩够了,眼神一冷,双手成爪,直扣林晚肩膀——分筋错骨手!
这一下如果抓实,林晚的肩膀就废了。
就在这一瞬间,林晚动了。
她没有躲,而是迎着柳青的手爪,向前一步。
右手成爪,扣向柳青的手腕。
虎爪对擒拿!
柳青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林晚敢反击,更没想到反击的角度这么刁钻。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林晚的左手已经跟上,五指并拢,直刺她咽喉——
又是虎爪封喉!
但这次,林晚没有停。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柳青喉咙的瞬间,她手腕一翻,变爪为掌,轻轻在柳青锁骨上一按。
借力,后退,拉开距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柳青站在原地,脸色变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锁骨上那个浅浅的红印。
如果刚才林晚没有收力,那一爪,能扣碎她的喉骨。
“你……”柳青抬头,眼神复杂。
“时间到了。”陈德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五分钟。
林晚撑下来了。
而且,还差点……反杀。
柳青盯着林晚看了很久,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关,”她说,“你过了。”
三关全过。
林晚扶着围绳,大口喘气。
汗水混着血水,滴在擂台上,开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她赢了。
但陈德海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
“陈师伯,”林晚抬起头,看向陈德海,“三关我都过了。现在,我可以参赛了吗?”
陈德海坐在裁判椅上,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
他没有立刻回答。
场馆里安静得可怕。
三个考官都看着陈德海,眼神各异。张猛是欣赏,李瞬是好奇,柳青……是忌惮。
“林晚,”陈德海终于开口,声音很沉,“你的实力,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是……”
他顿了顿。
“资格测试,除了实力,还要考察武德。刚才第三关,你最后那一招,杀气太重,有违武德。”
他在挑刺。
林晚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讽刺。
“陈师伯,柳考官刚才招招直取我要害,分筋错骨手都用上了,怎么不见您说武德?我自卫反击,留了力,您倒说起武德来了?”
陈德海被噎住了。
“规矩就是规矩。”他强词夺理,“我是主考官,我说你武德有亏,你就是有亏。”
“所以,”林晚看着他,“您还是要取消我的资格?”
“不是取消,是……暂缓。”陈德海放下茶杯,站起身,“你的测试成绩,我会提交给协会领导层讨论。最终结果,下周公布。”
下周。
比赛就在下周。
他这是要拖,拖到比赛开始,拖到她自动失去资格。
林晚的心脏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又输了。
不是输在实力,是输在……权力。
陈德海用他的权力,又一次,把她按死了。
“陈德海,你还要不要脸?”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忽然从场馆门口传来。
所有人都转头看去。
训练馆的铁门被推开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顾鸿峥,拄着紫檀木手杖,脸色铁青。
另一个是……爷爷。
林正洪。
“林……林师傅?”陈德海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爷爷没有理他,快步走上擂台,扶住林晚。
“晚晚,你怎么样?”
“爷爷,我没事。”林晚摇头,但声音有些虚弱。
爷爷看着她满身的伤,眼眶瞬间红了。
“陈德海,”他转身,看向陈德海,眼神冰冷,“你当年比武输给我,我不计前嫌,还教你洪拳的要诀。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这么欺负我孙女?”
陈德海的脸色白了。
“正洪兄,我……”
“别叫我兄!”爷爷怒吼,“你不配!”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带着积压了三十年的愤怒。
“当年你为了赢我,鞋底藏铁片,伤了我的腿。我念你是同门,没有揭穿你。后来你靠关系进了武术协会,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些,我都忍了。”
爷爷一步步走向陈德海。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孙女!”
陈德海后退了一步,撞在裁判椅上。
“正洪兄,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顾鸿峥拄着手杖走过来,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解释你怎么用协会的权力,打压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解释你怎么指使刘铮在比赛上下重手?还是解释……你怎么贪污协会的经费,怎么挪用扶持资金?”
陈德海的脸色彻底惨白。
“顾……顾老爷子,您这话……”
“我的话,有证据。”顾鸿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扔在桌上,“这里面,是你这三年的账目明细,还有你和几家武馆的私下交易记录。要不要我放给大家听听?”
陈德海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三个考官面面相觑,都退开了几步,和他划清界限。
“陈德海,”顾鸿峥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现在辞职,退出武术协会,永远别再碰武术。第二,我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这些‘证据’。”
陈德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神从惊恐,到绝望,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过了很久,他缓缓站起身,摘下胸口的协会徽章,放在桌上。
“我……辞职。”
三个字,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背影佝偻得像一个老人。
经过林晚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不甘,但最后,只剩下一片空洞。
“林晚,”他开口,声音嘶哑,“你赢了。”
说完,他推开门,消失在外面的阳光里。
场馆里一片寂静。
顾鸿峥走到林晚面前,看着她满身的伤,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孩子,受苦了。”
林晚摇头:“谢谢顾爷爷。”
“不用谢我。”顾鸿峥看向爷爷,“要谢,就谢你爷爷。是他找到了我,把陈德海的事告诉了我。”
林晚转头看向爷爷。
爷爷的眼睛红了,但脸上是骄傲的笑容。
“晚晚,”他说,“爷爷说过,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林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当天晚上,武术协会发布了公告——
“陈德海因个人原因,辞去副会长及一切职务。林晚同学的参赛资格正式确认,下周比赛照常进行。”
公告很短,但在武术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陈德海经营了十几年的王国,一夜之间崩塌。
而林晚这个名字,第一次,真正进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深夜,武馆后院。
林晚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但还在隐隐作痛。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宴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今天很威风。”
林晚笑了,回复:
“差点被打死,还威风?”
“能打过三个考官,还不够威风?” 顾宴回得很快,“我爷爷对你赞不绝口,说林家后继有人。”*
林晚看着这条消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你母亲那边……” 她犹豫着打字。
顾宴沉默了很久,才回:
“她今天也去了训练馆,在外面看了全程。”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 顾宴回复,“但上车后,她问我要了你的电话。”*
林晚愣住了。
还没等她回复,手机忽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淡而清晰的女声:
“林晚?我是苏婉清。”
顾宴的母亲。
林晚握紧手机:“顾夫人,您好。”*
“明天下午三点,半岛咖啡厅,我想见你。” 苏婉清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一个人来。”*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林晚握着手机,听着嘟嘟的忙音,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顾夫人要见她。
一个人。
为什么?
警告?威胁?还是……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顾宴的消息:
“我妈找你了?”
“嗯。” 林晚回复,“明天下午三点。”*
顾宴没有再回。
但十分钟后,他发来了一条语音。
林晚点开。
顾宴的声音很沉,很认真:
“林晚,不管我母亲说什么,记住——你不需要符合任何人的标准。你就是你,这就够了。”
语音结束。
林晚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明天。
下午三点。
又是一场硬仗。
但这一次,她不再害怕。
因为她知道——
她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面对任何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