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熟悉的草药味和檀木香仿佛被冻结了,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平日里供奉着祖师爷牌位和兵器架的空间,此刻俨然成了一个庄严而压抑的审判庭。
爷爷林正雄端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深色唐装,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没有看刚刚进门的林晚,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八仙桌上那些散落的照片。他的背脊挺得如同他年轻时练的朝天蹬,但微微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的平静。
林晚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正是匿名信里的那些,角度刁钻,意图明显。它们像是一块块冰冷的污渍,玷污了这间承载着林家几代荣誉的正堂。
她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她沉默地走到堂中,在距离爷爷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她没有跪下,这是她骨子里仅存的、不愿被完全碾碎的骄傲。
大师兄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垂手而立,脸上满是担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终于,林正雄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林晚。
“这些,”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你,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但这平静的质问,比任何疾风骤雨都更具毁灭性。
林晚迎上爷爷的目光,那里面有震惊,有失望,有被欺骗的痛楚,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愤怒。她知道,爷爷最在意的,或许并非她的性别,而是这长达十几年的“欺骗”,是对武馆传承规矩的“践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却尽量保持清晰:“爷爷,照片是真的。但事情并非像它们看起来那样,也绝非匿名信里所说的那样不堪。我……我确实是女儿身。”
亲口在爷爷面前承认这个隐瞒了十几年的事实,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感到一阵虚脱,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秘密被戳穿了,她终于不必再背负着这个沉重的谎言。
林正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痛的红。“为什么?”他问,这三个字仿佛有千钧重,“为什么……要骗我?骗所有人?骗这林家列祖列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无法言喻的悲怆。
林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掉下来。“为了武馆。”她哽咽着,却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爸爸走后,武馆摇摇欲坠,那些叔伯虎视眈眈。您说过,林家拳传男不传女,若知道我是女孩,振阳武馆立刻就会分崩离析!我……我不能让爸爸的心血,就这么毁了!”
这是她深埋心底十几年的、最真实也最无奈的理由。不是为了贪图继承权,而是为了守护。
“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女扮男装,欺师灭祖?!”林正雄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茶杯嗡嗡作响,照片都跳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笑话!一旦传出去,我振阳武馆百年声誉,将荡然无存!你让你爸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我没有欺师灭祖!”林晚抬起头,泪水滑落,眼神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我从小苦练林家拳,一招一式从未懈怠!我比任何男孩子都努力,都更能打!我守着武馆,教导师弟师妹,应付那些上门挑衅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武馆更好!性别,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比一个人的能力和真心更重要吗?!”
她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
林正雄被她这番近乎叛逆的质问震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眼神倔强的“孙子”,不,是孙女。他恍然惊觉,十几年来,他看到的始终是那个刻苦、沉稳、天赋异禀的继承人,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这具躯壳下,隐藏着一个女孩的灵魂,以及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痛苦。
他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无力的疲惫和茫然。规矩是祖辈定的,他守了一辈子,也认为理所当然。可现在……
然而,现实的问题,却比情感上的冲击更加冷酷。
“好,好……就算你有你的苦衷。”林正雄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十岁,“那这些照片里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顾家的大少爷……林晚,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
他指着那些顾宴与林晚同框的照片,手指颤抖:“顾家是什么样的门第?那是我们这种人能高攀得起的吗?你跟他搅和在一起,除了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攀龙附凤,除了给武馆引来灭顶之灾,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才是他最恐惧的。孙女的性别暴露,或许还能想办法遮掩、内部处理。但牵扯到顾家那样的庞然大物,武馆就像是一叶小舟,随时可能被对方掀起的巨浪拍得粉碎。那封匿名信,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和顾宴是认真的!”林晚急切地辩解,“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
“够了!”林正雄厉声打断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决绝,“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管你们是真是假!这门亲事,我绝不同意!林家,高攀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振阳武馆的继承人。”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重重地砸了下来。
林晚浑身一僵,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爷爷宣布,那种冲击力依旧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失去了……她努力了十几年,不惜隐藏真实性别也要守护的资格。
“武馆的债务,我会另想办法。”林正雄偏过头,不再看她,声音冷硬,“你……收拾东西,暂时离开武馆吧。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回来。”
驱逐。
爷爷要赶她走。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爷爷仿佛一瞬间佝偻下去的背脊,看着大师兄不忍又无奈的眼神,看着这间她生活了十几年、每一寸都无比熟悉的正堂。
一种巨大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哀求,在爷爷那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对着爷爷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直起身,没有再去看任何人,也没有流泪,只是转过身,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朝着后院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也就在这时,武馆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打破了武馆内死寂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