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毫不留情面地继续诛心。
“一旦你们自身陷入了为了维护自身权位、为了扩大派系影响力而不断争夺、不断自证、不断排斥异己的怪圈。
为了打压政治对手或维护自身小团体的利益,在行使这至关重要的‘裁判权’时,做不到逻辑上的彻底自洽,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刑过不避大臣’。
尤其是在涉及到自身或自身派系利益时,做不到程序上的绝对公正、透明,哪怕只是看起来的公正。
那么,每一次有瑕疵的裁判,每一次被权力或私欲所扭曲的裁决,都会成为反噬法家自身威信与合法性的巨大力量。
因为你们站在了官场权力的中心,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判下的每一个重要案件,都会被无数双眼睛——
朝堂上的政敌、地方上的豪强、民间的士子、甚至是那些被你们判决的人及其亲属。
他们会一一用用放大镜来反复审视、反复剖析、反复议论。
民间的谣言绯闻,如同原野上的野草,滋生起来不需要任何成本,传播起来无所顾忌。
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一个学派积攒多年的声誉,但你们……”
逸长生逼近一步,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要证明自己的每一次裁决都正确、无私、公正,却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需要耗费巨大的公信力成本,需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稍有不慎,一次看似微小的偏颇,一次对权贵的刻意回护,一次对司法程序的轻率践踏,便会如同千里之堤上的微小蚁穴,初时不觉,终将导致整个堤坝的崩溃。
威信一旦扫地,公信力一旦丧失,再想重建,难如登天!
届时,法家所倡导的一切,都将被视为虚伪的遮羞布,再无说服力可言。”
“法家之难,最难之处,不在立法的精妙严谨,不在执法的严苛无情,而在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逸长生引用了儒家经典的语句,却在此刻赋予了其更为深刻、更具现实针对性的法家内涵。
“执法者自身心术不正,行为不端,不能以身作则,那么律法制定得再如何严密,刑罚规定得再如何残酷,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甚至会成为权势者手中用以打击异己、谋取私利的凶器。
法的精神,将在执行过程中被扭曲、被亵渎。”
逸长生的目光死死锁定李斯,那目光仿佛蕴含着炽热的火焰,能烧穿一切华丽的辞藻与伪装,直抵本质。
“而你李斯,作为法家学说在大秦现行体制下最大的代表人物与魁首。
你从一介布衣寒门,凭借对法家学说的精通与实践,从吕不韦门下的一名门客起步,一路历经坎坷,青云直上。
直到今日的帝国廷尉,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扪心自问,在这步步高升、权势日益煊赫的漫长历程中,有多少决策、多少行动,是纯粹为了推行法家理想,为了‘强公室,杜私门’,为了帝国的强大与秩序?
又有多少……是为了满足你个人那随着地位攀升而不断膨胀的权欲?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俯瞰众生的滋味,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一言可定他人生死荣辱的感觉,可还香甜?
权力所带来的那种仿佛能掌控一切、操纵命运的感觉,是否让你在内心深处感到沉醉,甚至……依赖?
再者,若非我有着你完全没办法的实力,这些话任何人跟你说,你内心还会有这样的波澜吗?”
这追问,如同最后的拷打,直指李斯的灵魂。
李斯浑身剧震,如遭电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仿佛内心最阴暗、最不愿示人的角落,被一道毫无怜悯的强光骤然照亮。
所有隐藏的私心、侥幸、对权力的贪恋,都无所遁形。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扳倒某些政敌,在利用廷尉府的职权进行调查定罪时,曾在证据链上做过的一些不那么光彩的“引导”和“模糊处理”,以确保结果符合“需要”;
想起了自己对赵高罗网某些明显越界、甚至可能构陷忠良的作为,因忌惮其背后可能隐含的皇帝意志;
或者为了在朝堂斗争中换取赵高一派的支持与默契,而选择了默许,甚至在某些时候进行了暗中利用与交换;
想起了自己门下一些依附者、学生,打着他的旗号,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
自己虽有所察觉,却或因念及旧情,或为了维护自身派系的力量与团结,而未能及时、果断地痛下狠手清理门户……
这些过往,这些被他用“大局为重”、“政治需要”等理由轻轻掩盖的瑕疵与污点,此刻在逸长生那如同明镜般的话语映照下,都化作了最锋利的芒刺,狠狠地扎在他的良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与无尽的羞愧。
是啊。
自己身为法家魁首,帝国最高司法长官,都做不到绝对的“正”,都难以完全抑制权力带来的诱惑。
都有意无意地利用律法为自己或派系谋取过便利,那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底气去理直气壮地要求天下百官绝对清廉、绝对公正?
又如何能指望廷尉府颁布的律令,真能如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般,普照万方,令万民信服?
法家若在自己手中,因为上层执法者权欲的膨胀与腐蚀,而逐渐沦为了争权夺利的工具。
成为了派系倾轧的凶器,那才是对商君变法强秦之初心、对韩非子着书立说之理想的最大背叛。
那才是法家真正的、万劫不复的末日。
自己,恐怕就差一点就完全成了法家的罪人。
“噗通!”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如同巨石坠地,打破了宫门前死寂的气氛。
李斯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如山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双腿一软,竟直接双膝跪倒在了冰冷而坚硬的宫门石板上。
膝盖与石板碰撞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