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总结,“你的法度,你的廷尉府,尚未强大到能真正触及和改变这些根深蒂固、如同附骨之疽般寄生在帝国肌体之上的潜规则。
法家,在面对某些绝对的权力与超越世俗的力量时,有时显得……力不从心,甚至……不得不有所妥协。”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将李斯乃至整个法家学派在现实政治中的窘境,赤裸裸地揭露了出来。
李斯的脸色由最初的涨红,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铁青。
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微微跳动,显示出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挣扎、痛苦与羞愤。
逸长生的话,如同世间最锋利、最无情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他内心深处那不愿承认、甚至常常用“顾全大局”、“维护稳定”等理由来刻意粉饰的巨大的无力感。
以及面对某些不可言说的强权时,那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与退让。
那些被罗网构陷的忠良之士,在临刑前望向天空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
那些关于阴阳家进行恐怖活祭的、若有若无的传闻与线索……
一幕幕,一件件,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翻腾、涌现。
他确实知道一些,或多或少有所风闻,但他选择了……
或是视而不见,或是将其归为不属于廷尉府管辖的特殊范畴,或是……
在权衡利弊后,深感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沉默。
廷尉府的律令,在皇帝的特殊需要、在罗网那无所不在的阴影、在东皇太一那深不可测的威压与皇帝对其的倚重之下,很多时候,确实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这种认知,如同毒虫一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宫门前清晨的寒意,试图驱散那种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窒息感和强烈的羞愧。
他强自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但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沙哑和最后的不甘与倔强。
如同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火苗,在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
“道尊所言……字字诛心!如雷贯耳!斯……斯痛心疾首!
斯身为帝国廷尉,执掌律法,却未能肃清奸邪,涤荡污秽,有负陛下重托,有负法家先贤之教诲!”
他先是承认了失职,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但他随即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认输的火焰。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弊之深,非一人之力可挽!
帝国庞大,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斯为廷尉,当恪尽职守,以律条为刃,以事实为据,步步为营,寸寸推进!
潜规则之弊,毒瘤之深,非一日可除,但斯之志,便是以毕生之力,将法家精神深植于朝堂之上,根植于黎民百姓心中!
令‘法不阿贵’、‘刑上大夫’此等理念,不再只是简牍之上冰冷的墨迹,而成为流淌在帝国血脉中的铁律。
令廷尉府之律令,如同日月之光,普照天下,无远弗届,无暗可藏!
令任何阴影,都无所遁形!”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仿佛在宣誓。
“为此,法家必须在朝堂之上站稳根基,占据主导!掌握足够的话语权与决策权!
唯有掌握足够的权柄,方能有推行律法、涤荡污秽、革除积弊之力量!若法家势微,被边缘化,如何制衡诸子百家之学说?如何约束宗室权贵之行为?
如何确保帝国律令能够通行无阻,贯彻到底?
道尊引入儒家、农家等学说入万民书院,广开民智,用意深远,斯亦钦佩不已。
然百家争鸣,思想纷纭,各执一词。
若无强法居中定鼎,统一度量,厘定边界,明确是非,恐再生战国时期‘处士横议’,朝令夕改,政出多门之纷乱局面。
斯今日所言所行,并非恋栈权位!”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以示真心。
“实为法家能行其大道,能真正发挥作用,护我大秦万世不易之基业!
斯愿为此志,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将自己的行为,拔高到了为了帝国万年基业、为了法家理想得以实现的高度,试图以此来说明,争夺权力并非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实现更大的抱负。
“站稳根基?占据主导?”
逸长生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悲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李斯依旧未能跳出原有思维框架的失望。
“李斯啊李斯,你法家学问之精妙,对于治国之阐述,韩非子早已道尽:‘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这些道理,如同金石良言,振聋发聩,贫道深以为然,对此亦是推崇备至。
法家思想,如同人之筋骨,国之梁柱,支撑起一个庞大帝国得以高效运转的基本框架,使其不至于散架崩溃,不可或缺。贫道从未想过要动摇这筋骨,拆毁这梁柱。
恰恰相反,贫道认为,一个欲要强盛、欲要长治久安的国家,必须有这样一副坚韧的、能够承载一切的骨架。无骨则不立,无纲纪则国乱。”
李斯听到此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些许希冀的光芒,仿佛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看到了一丝可能的微光。
难道道尊并非要彻底否定法家?
那他那天在殿上的话……
然而,逸长生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寒光凛冽,直指问题的核心。
“但是,贫道所问者,所忧者,并非法家之‘法’本身,而是你们这些‘奉法者’。
是你们这些具体执行、诠释、运用法度的人!是你李斯!是你们法家学派之‘人’!”
“你口口声声‘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理念无比正确,贫道亦深表赞同。但贫道问你,”
逸长生向前逼近一步,虽未动用任何法力,但那无形的、源于智慧与境界的威压,却如同巍峨山岳般无声地倾轧下来,让李斯感到呼吸都为之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