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目光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紧紧地锁住逸长生那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随意的面容。
不知为何,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一种为了守护心中“道”而不惜舍身殉道的决绝。
甚至,在那激昂的、看似义正辞严的言辞背后,逸长生那敏锐的灵觉,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潜藏的、被内心恐惧和自身职责催生出的凛冽杀意。
那是一种纯粹的、基于立场的意念。
若我李斯有能力,若我掌握着足以制裁你的、同样强大的力量。
为了维护这至高无上、不容任何存在亵渎的法度尊严,为了帝国万世不易之法统能够延续,我必会毫不犹豫地动用一切手段,除掉你这个最大的“变数”和“凌驾者”!
因为法,必须至高无上!
必须笼罩一切!
绝不允许有任何超脱其外的个体存在!
逸长生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慵懒随意的神情。
甚至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刚刚欣赏完宫外晨雾与朝霞的闲适。
李斯这番引经据典、气势汹汹、仿佛凝聚了毕生所学与全部信念的陈词,落在他耳中,仿佛只是清晨微风拂过竹林所带来的沙沙声响。
自然而又寻常,激不起他心湖的半分的涟漪。
他的姿态,与李斯的激动、紧张、如临大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直到李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气息难以为继,胸膛剧烈起伏,不得不停下来微微喘息。
那滔滔不绝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不可避免的滞涩时,逸长生才仿佛刚刚从某种神游状态中回过神来。
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这宫门前充满火药味和紧张感的寂静。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
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场严肃的学术与政治辩论,而是在探讨一个颇为有趣的谜题。
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李廷尉,”逸长生甚至向前轻轻地踱了一小步,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李斯那因激动、紧张和些许缺氧而微微涨红的脸上。
“贫道何时说过……要反对法家?
反对这你口中所谓的‘国之权衡,民之准绳’了?”
“呃?”
李斯猛地一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声音。
仿佛一匹正在原野上狂奔的烈马,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勒紧了缰绳,四蹄腾空,却硬生生被定在了原地。
他所有准备好的、后续如狂风暴雨般猛烈的辩词,那些引以为傲的、用以驳斥“反法”言论的论据,此刻全都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深处。
那感觉不上不下,憋得他脸色由原先的涨红迅速转为一种难看的紫绀色。
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
却发现自己预设的整个辩论框架、他所要扞卫的靶子,似乎在逸长生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之下,出现了致命的、根本性的偏移。
对方……并未直接否定法家?
那自己这一番慷慨陈词,这番如临大敌的姿态,究竟所为何来?
逸长生看着他那瞬间僵住、窘迫莫名的神情,语气依旧平淡得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不起波澜,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
“法度森严,规则清晰,赏罚分明。
此乃凝聚国力、使庞大帝国得以如同精密器械般高效运转之必须。
是维持秩序、避免混乱的基石。
贫道在大唐之时,于玄武门前出手废掉天僧地尼毕玄等人。
非因他挑战李世民个人之权威,乃因他们妄图以不属于朝堂的通天彻底之能,强破既定的规则与秩序。
他们视朝廷律令、国家之礼法如无物,此风若长,则强者皆可效仿,天下必将大乱,但又与大宋不同。
在武当山巅,破灭诸派觊觎之心,碾碎五姓七望那盘踞地方千年的门阀根基,亦非贫道天性嗜杀。
乃因他们长久以来,同样视国家律法如敝履,视万民如草芥,以门阀之私利凌驾于国家律令之上。
垄断仕途,鱼肉乡里,已成帝国肌体上最大之蠹虫。
此等蠹虫,不除不足以正纲纪,不清不足以平民愤。
贫道行事,自有准则,从不悖逆天地之公理与人世之秩序本身。你所担心的,”
逸长生的目光陡然间锐利了几分,虽然依旧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质。
“无非是贫道的‘存在’本身,是贫道所拥有的这份‘力量’,似乎……
超越了世俗法度所能约束、所能衡量、所能制裁的范畴。
让你这位以法度匡扶天下、自诩为法度最坚定守护者的廷尉魁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与不安。
仿佛头顶时刻悬着一柄不受控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故而日夜难安,对吗?
你恐惧的,并非贫道的立场或意图,而是贫道本身所代表的这个‘例外’,这个似乎超脱于你所信奉的‘法网’之外的个体存在。”
李斯被这直指人心、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剖开他所有伪装和深层心理的话语,刺得浑身剧烈一震,脸上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和尴尬。
仿佛自己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在对方眼中不过是透明的纱布,一捅即破。
但作为帝国的廷尉,法家学说在当下的擎旗者与代表人物,他骨子里的那份强硬和执拗,瞬间被这直白的揭露所激发。
他不能就此退缩,否则,法家的尊严何在?
他个人的信念又将置于何地?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强行压下内心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阵阵悸动,眼神变得锐利而坦然。
当即不再闪烁,直接迎向逸长生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道尊明鉴!真乃一语中的!”
李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一切、不再保留的决然。
“法者,当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如日月行空,普照万物,无远弗届!
上至帝王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乃至山野草民,皆应受其约束,无一可例外!
此乃法之精神,法之威严所在。
若有凌驾其上者,可无视法度,超脱规则,则法将不存,律令之威仪尽失!
国之根基,必将因此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