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阙的琉璃瓦刚刚染上第一缕朝霞,一个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已立在红尘卦堂紧闭的乌木大门前。
扶苏,八岁的稚龄,身量未足,一身素净的皇子常服被晨露浸得微潮。
那布料是上好的江南云锦,本该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此刻却因湿气显得颜色深了一块,紧紧贴在他尚未长开的纤细骨骼上,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
他脸上没有孩童应有的睡意懵懂,眉眼间凝着一股近乎执拗的认真。
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却微微蜷着,泄露出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仁厚的底色之上,此刻正燃烧着一种被昨日那本荒诞不经的《抡语》点燃的奇异火焰——困惑、震撼。
还有一丝破开迷雾、触摸到某种强悍真相边缘的惶恐。
那火焰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他自幼被灌输的温良恭俭让烧出一个窟窿来。
他来得太早,早到值夜的罗网暗哨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尊贵的长公子。
暗哨隐匿在宫墙拐角的阴影里,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像,唯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其存在。
他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微凉的晨风中一动不动,仿佛已在门前站成了一尊雕塑,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诧异。
这位长公子,似乎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了。
卦堂内,逸长生盘膝坐于矮榻,感知如水银泻地,轻易便“看”清了门外那株倔强的小树苗。
他甚至能“听”到扶苏略显急促的心跳,能“感”到他体内那微弱却奔腾不息的气血。
他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丝细微的弧度,像晨风吹过水面留下的浅痕,转瞬即逝。
“还算孺子可教……”
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呢喃在寂静的室内消散,余音袅袅,仿佛融入了卦堂内氤氲的淡薄晨曦之中。
卯时三刻,乌木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阿飞打着大大的哈欠,揉着惺忪睡眼探出头,被门口直挺挺杵着的扶苏吓了一跳。
“嚯!小殿下,您这来得比打鸣的公鸡还早啊?
我这刚梦到一只烧鸡,还没下嘴呢!”
他语气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和几分戏谑,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扶苏立刻躬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太傅亲自教导过无数次。
“扶苏见过阿飞先生,叨扰了。学生……来听先生教诲。”
稚嫩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认真挤出来的。
阿飞挠了挠他那一头似乎永远也理不顺的乱发,侧身让开,嘴里还嘟囔着。
“得,烧鸡飞了……进来吧小殿下,先生等着呢。”
他让开的动作随意却算是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未显得过于恭敬,自有一股江湖儿女的疏狂。
扶苏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卦堂。
堂内陈设远不如长安红尘卦堂那般恢弘玄奥,也无汴京卦堂的清雅意趣,更无移花宫手笔的冷寂出尘。
但胜在一样——凡可坐卧之处,皆铺陈着厚实柔软的锦垫,触之温软,显然是投其所好。
那些锦垫颜色各异,绣工精巧,堆叠在一起,竟让这略显空旷的卦堂多了几分暖意和……慵懒。
赵高那近乎妖孽的观察与执行力,可见一斑。
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摸清上位者的喜好,并以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安排妥当,这份心思,细腻得让人心惊。
逸长生已悠然坐在主位那张宽大得足以半躺的软榻上,手边矮几摆着罗网送来的,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几样精致小菜。
粥是上等的碧梗米熬制,米香浓郁,小菜清爽可口,腌渍的酱瓜脆生生,引人食欲。
叶孤城抱剑倚窗,气息平静悠扬,像早春冰雪初化的湖,冷冽而清澈。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窗外的晨光、与卦堂内的静谧融为了一体,自成一方世界。
阿飞则毫不客气地坐到逸长生下首,捧起一碗粥稀里呼噜喝起来,声音响亮,全然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坐。”逸长生指了指自己对面一个同样铺着厚软垫子的矮凳,对扶苏道,“吃饭。”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仿佛扶苏只是一个寻常的学子,而非大秦帝国的长公子。
扶苏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却没有动筷的意思。
“学生已用过早膳,谢先生。”
他声音依旧紧绷,带着皇子应有的礼仪,却也透着一股疏离。
逸长生也不勉强,自顾自夹起一块腌渍得脆生生的酱瓜送入口中,慢悠悠嚼着,含糊道。
“昨儿那本《抡语》,滋味如何?”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扶苏的脸。
扶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点拘谨被求知欲冲淡了几分,身子甚至不自觉地前倾了些。
“先生!书中所言……当真惊世骇俗!孔圣人……真是那般……那般……”
虽然当时心潮澎湃,但冷静下来后,他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身高九尺,力能扛鼎”、“早上打听到路,晚上就要你命”的孔夫子形象。
他小小的眉头蹙起,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词汇,却只觉得以往所学,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般?”逸长生挑眉,咽下酱瓜,“那般怎么了?不够文质彬彬?不够温良恭俭让?”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看着对方困惑的模样。
扶苏用力点头,小脸因激动而微红,像是染上了朝霞的颜色。
“太傅所教,孔圣乃万世师表,首重仁德礼义。可《抡语》之中,圣人之言……
仿佛句句皆是克敌制胜、安身立命的至理,字字透着刚猛果断,甚至……甚至……”
他又卡住了,那种颠覆性的冲击,让他言语匮乏。
“甚至杀气腾腾?”
逸长生替他说了出来,顺手拿起一个白胖的蒸饼掰开,热气混着麦香氤氲开来。
“那你觉得,哪个是真的孔丘?”
他问得直接,目光如炬,直视扶苏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