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长生似乎被这寂静弄得有些无聊。
慢悠悠地端起旁边紫檀木案几上一直温着的白玉茶盏。
揭开盖子,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温热醇香的茶汤入喉,他满足地眯了眯眼,这才抬眼,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阶下脸色各异的荀子与田光。
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率先打破了这沉重的沉默。
“哟,这不是齐鲁大地闻名遐迩的荀夫子,还有这位……
看着就一身力气的农家魁首田光兄台么?两位对大秦来说可是十足的稀客啊。
咸阳宫门深似海,关山阻隔,路途遥远,二位怎么突然有这般雅兴联袂来访?
莫不是听闻嬴政陛下得了贫道手里这方没什么用处的破石头。”
他说着,像是变戏法般从宽松的袖子里掂出那块古朴沉黯、代表着阴阳家最高权柄的印信,在指尖随意抛了抛。
东皇太一眼睛骤然收缩,他很确信自己收起来了。
“还是说觉得好奇,想来看看热闹,顺便瞧瞧,贫道这个方外之人,是如何被陛下款待的?”
他的语气轻松随意至极,带着惯有的慵懒和一丝仿佛局外人看戏般的玩味。
仿佛真的只是好奇,这两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为何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明明是他让赵高传讯让嬴政将这两人请来的。
调侃过后,逸长生顺手又把石头扔还给了东皇太一
荀子闻言,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挑。
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瞬间燃起压抑已久的怒火。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愤怒而微微翻腾的胸口。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碰撞般的冷硬与不屈,直刺殿宇高高的穹顶。
“雅兴?热闹?道尊真是说笑了!老夫乃是被陛下以三千儒门青壮子弟的性命为质,‘请’来的!
陛下有令,虽绝不伤及我俩性命,但老夫与伏念若不来这章台宫走一遭,那三千莘莘学子,明日天明便要悉数发配骊山矿洞,与刑徒罪隶为伍,凿石运土,至死方休!”
他情绪激动,猛地一指身旁的伏念。
“就连伏念最为看重、亲自教导的几名亲传弟子,亦在其中!陛下行事,当真……真是好狠毒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悲愤与讥讽。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田光早已按捺不住,粗犷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急切与愤懑,瓮声瓮气地接口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俺也一样!俺农家六堂的主要驻地,不知何时已被陛下的虎狼之师围了个水泄不通!刀枪如林,强弩上弦,那阵仗,吓人得很!
陛下派人直接传话给俺,俺田光若不来,外面围着的大军即刻就要攻山。
俺农家弟子虽有些粗浅功夫,平日里种地打熬出来的力气也不小,可……
可也绝对挡不住大秦铁骑的洪流冲击啊,这……这不是逼着俺老田来吗?!”
田光说完,还下意识地搓了搓那双布满厚厚老茧、指节粗大的大手,满脸的无奈和焦急,眼神不时惴惴不安地瞟向高高在上、面无表情的嬴政。
两人的控诉,如同两块冰冷而沉重的巨石投入一潭死水,瞬间激起了无形的巨大波澜。
伏念虽未开口,但紧抿的嘴唇和袖中悄然紧握的拳头,清晰无比地显示着他内心此刻的激荡与屈辱。
赵高脸上那谦卑恭顺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安静的背景。
公子扶苏的小脸上则露出一丝明显的困惑和不安。
他悄悄看向自己的父皇,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似乎无法将记忆中虽然严厉却英明的父皇,与这种胁迫他人的行为联系起来。
明明父皇只需要发布命令就行了啊,怎么看着有这么多人不愿意听父皇的话呢……
嬴政端坐帝座,玄玉般的面容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深邃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荀子和田光言辞激烈控诉的对象并非自己,只是听到了些许无关紧要的杂音。
他的目光越过阶下情绪激动的众人,直接落在依旧懒散的逸长生身上。
那锐利眼神的最深处,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烈渴望与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道尊的要求,朕必当尽力满足。”
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高阔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帝王一诺千金的沉重分量。
“无论道尊欲见何人,欲行何事,只要还在我大秦疆域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自当为道尊铺平一切道路,扫清所有障碍。
区区儒生,农家草莽,朕以这种方式‘请’他们前来聆听道尊教诲,是他们的福分机缘,也是朕对大秦万世之业必须尽到的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刻意加重了几分,那毫不掩饰的招揽之意几乎要溢满整个章台宫。
“若道尊肯留于大秦,辅佐朕之社稷,朕愿即刻以国师之位虚席以待。
凡大秦所有,山川河岳,府库珍藏,人才物力,道尊尽可取用!
凡道尊所求,无论何等奇珍异宝、何等艰难之事,朕必倾举国之力,为道尊达成!
大秦,当为道尊心中所想所愿,提供最坚实、最广阔的根基与平台!”
这话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既展现出一位绝世雄主求贤若渴的极致诚意,也充满了不容他人拒绝的顶级霸道。
章台宫内,空气仿佛都因这赤裸裸、重磅无比的招揽而彻底凝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逸长生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面上随即浮现出一抹微笑,轻轻摇头。
那笑容里带着七分无所谓,三分洞悉世情变幻的沧桑了然。
“陛下之厚爱,贫道心领,感激不尽。”
逸长生的声音依旧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疏离与淡然。
“奈何贫道闲云野鹤惯了,山林清风才是归宿,受不得庙堂之上的种种规矩束缚。
况且,贫道这点微末伎俩,也不过是在红尘里打滚、混口饭吃的算命把式,嬉笑怒骂,游戏人间尚可,实在当不起陛下如此重托厚望。
这国师之位,责任重大,关乎国运,还是留给那些真正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的大贤能臣吧,东皇太一,不是做的挺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