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道奇的身影,已然融入那无边无际、辉煌壮美的朝霞之中。
道袍的白色,在漫天金红流火的映衬下,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如同画龙点睛的一笔,带着一种破开尘俗、直指大道的纯粹与超然。
他向着那轮跃动喷薄的红日奔去,速度超越了凡俗目光的捕捉极限。
不是他在飞驰,而是天地在托举着他前行。
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在他脚下如同低矮的门槛,广袤的原野在他身侧飞速倒退成模糊的色带。
河流如银练,村庄如墨点。
他的身影在霞光里拉长、淡化,仿佛不是他在飞驰,而是那无边的朝霞在裹挟着他,奔向那更广阔的天涯,奔赴那承载着“红尘载道”之责的远方。
光在追逐他的衣袂,风在亲吻他的鬓角。
这一刻,他不再是散人宁道奇,而是化作了这浩荡晨光的一部分,是大道前行的一个符号,一个注脚。
逸长生的身影在宁道奇融入朝霞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红尘卦堂的屋顶。
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无人察觉。
青衫依旧,目光却投向西南方那片连绵起伏、在晨光中显出黛青轮廓的山峦,仿佛穿透了空间。
那眸子似乎看到了更深处某些盘踞的阴影,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看着那片天地。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看了很久,直到那轮红日彻底跃出,将长安城镀上一层金辉,市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从各个坊市中苏醒、蔓延开来。叫卖声、车轮声、人语声……
生活的气息重新笼罩了这座巨城。
他没有回卦堂,而是慢悠悠地踱步下来,混入了早起的人流。
他没有施展任何神通,就像一个普通的、有些惫懒的闲散道人,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向皇城的方向。
步伐轻松,甚至有些拖沓,与周围为生计奔波的行人并无二致。
半路上,他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前停下。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用力扇着炉火,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白汽氤氲。
“老丈,两碗馄饨,多加葱花。”
声音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烟火气。
“好嘞!道长稍坐!”
老汉抬头,露出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笑容,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
更加浓郁的白汽瞬间蒸腾而起,裹挟着肉馅和骨汤的香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逸长生随意找了个小马扎坐下,看着老汉熟练地用笊篱捞起煮得晶莹剔透的馄饨,倒入粗瓷大碗。
撒上翠绿的葱花,淋上几点香油。
动作一气呵成,带着常年劳作形成的韵律感。
他接过碗,也不顾烫,就这么坐在街边,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汤汁鲜美滚烫,馄饨皮薄馅足。
他吃得专注而平静,仿佛这碗街边最寻常不过的馄饨,便是此刻天地间最大的享受。
周围是赶早市的行人匆匆的脚步,是邻摊小贩嘹亮的吆喝,是拉着满车货物的牛车发出的吱呀声响。
红尘烟火,市井百态,就在这碗馄饨的热气里,在他平静的咀嚼声中,自然而然地流淌而过。
吃完一碗,又端起第二碗。
两碗下肚,额角微微见汗,通体舒泰。
他放下碗筷,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油腻的桌上。
“道长慢走!”
老汉笑着招呼,用抹布擦了擦手。
逸长生点点头,站起身,继续不紧不慢地前行。
越靠近皇城,那繁忙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与方才街角的闲适恍若两个世界。
宫门前的广场,早已成了沸腾的海洋,不复往日的肃穆庄严。
各部衙门的官吏、身着各色号衣的差役、临时征调或自发而来的民夫,如同无数只辛勤的工蚁,在巨大的指挥调度下,形成一条条奔腾不息的洪流。
人人脸上都带着忙碌的神色,汗水在晨光下闪烁。
一条条满载的车辆,如同长龙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响。
车上,是堆积如山的木料砖石,散发着新鲜的木材清香;
是成捆成捆的布匹麻袋;
是散发着粮食清香的麻袋;
更有无数用油毡布严密包裹、由国子监生和自发而来的寒门学子小心翼翼护送的——书籍!书籍!还是书籍!
从荥阳郑氏“嵩阳书阁”,从范阳卢氏“经略书楼”,从博陵崔氏“博雅阁”,从赵郡李氏“盘龙坞”……
五姓七望千年积累、垄断知识、视为命根子的无数孤本、秘策、珍卷、竹简、帛书……
此刻,如同被解放的奴隶,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澎湃地涌向同一个地方——
长安城西郊,那片正在日夜赶工、迅速扩建的巨大院落,万民书院的临时库房。
户部的官吏嗓子已经喊哑,挥舞着册簿,声嘶力竭地指挥着登记造册,脸上混合着疲惫与兴奋;
工部的匠人头目满头大汗,比划着图纸,指挥着人手卸货、搬运、分类堆放,吼声如雷;
兵部的军士则维持着秩序,防止混乱,眼神警惕地扫过那些属于“万民书院”的物资,无人敢动一丝一毫的歪心思。
逸长生的名字在长安,早已超越了恐惧本身,成为一种活着的禁忌,悬在每个人心头。
喧嚣声、吆喝声、车轮滚动声、马蹄踏地声、沉重的喘息声……
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要掀翻宫城的飞檐。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木材的清香、粮食的芬芳,以及……
墨香与纸页陈腐又崭新的混合气息。这是一种变革的气息,一种破旧立新的躁动。
逸长生没有走进那片沸腾的漩涡中心。他在距离宫门尚有数百步的地方,随意寻了一处略高的石阶,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就那么坐了下来。
青衫磊落,神情惫懒,与周围奔忙的景象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他是这喧嚣洪流中一块沉静的礁石。
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场由他亲手点燃、如今已成燎原之势的变革洪流。
喧嚣是背景,奔腾的人流是模糊的色块。
逸长生的意识,却沉入了一片更深邃的宁静,如同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