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一声清越而蕴含怒意的叱喝骤然响起,如同九天凤鸣,瞬间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一道白色身影如同惊鸿掠影,翩然自屋檐飘落,姿态优雅如仙鹤翱翔,轻盈地落在堂中,距离绾绾不过一丈之地。
来人是慈航静斋当代传人师妃暄。
她一身雪白衣裙,纤尘不染,手持碧绿玉箫,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出尘,宛如月宫仙子临凡。
然而此刻,她那清澈的眼眸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雪白的面颊因激愤而染上淡淡的红晕,显然是被逸长生那番“正邪无定论”的言论深深刺激到了。
“魔道以活人精血练功,以蛊惑人心、制造混乱为乐,行事阴毒诡谲,祸乱苍生,其罪罄竹难书!此乃天地不容之邪道!”
师妃暄的声音带着清冽的寒意,玉箫直指逸长生。
“正道持身以正,修心养性,以守护苍生、维护天地正气为己任!二者一清一浊,一正一邪,黑白分明,泾渭分明,岂能因道长一番诡辩便混为一谈?
道长这般言论,难道是要为邪魔张目,动摇我正道根基吗?”
她字字铿锵,正气凛然,目光如剑,紧紧锁定逸长生,周身隐隐散发出清圣的光辉,与刚才绾绾的阴煞之气形成鲜明对比。
逸长生面对师妃暄的质问,依旧是不疾不徐,甚至慢条斯理地提起案上温着的紫砂壶,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清茶。
茶汤注入杯中,热气氤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道友言重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语气平淡无波,“为邪魔张目之说,贫道担当不起。贫道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师妃暄,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清冷的外表,直视她内心深处的某些角落。
“既然仙子提到‘守护苍生’、‘维护正气’……”
逸长生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么贫道倒是想问问。当年群雄逐鹿,乱世之中,贵派慈航静斋鼎力相助陈友谅陈汉王,美其名曰‘择明主以安天下’,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然而结果如何?”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寒泉,“陈友谅与洪武帝鄱阳湖决战,汉军倾覆,陈友谅中流矢身亡。
战时汉水两岸,烽火连天,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彼时,贵派教徒何在?
‘守护苍生’之言,岂非一句空谈?”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师妃暄。
“更有甚者,贵派教徒趁此乱局,打着‘救苦救难’的旗号,在汉水残破的三州之地广收流民为信徒,独占了那三州十数年的香火供奉,势力大涨。
这难道便是仙子口中的‘维护正气’?
如今大明定鼎,海内承平,盛世已显,贵派却又开始四处寻访所谓的‘真龙’,前些日子更是找上了太子妃吕氏……
妃暄仙子,敢问一句,贵派此举,当真只是为了‘苍生福祉’,而非掺杂了其他心思,比如……提前布局,待价而沽?”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师妃暄耳边!
她娇躯猛然一震,清澈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
慈航静斋不甚光彩的历史,常被门中视为战略选择上的失误,早已被刻意淡化甚至抹去,只在最核心的秘录中有寥寥数语记载。
眼前这道人,竟如亲历者般,不仅知晓,更以如此平淡却诛心的语气当众道破。
这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自己精心构筑的道心殿堂正被人无情地拆解。
“你……你怎知……”师妃暄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嘴唇微微发白。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逸长生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还有哦。”逸长生指尖对着师妃暄面前的茶杯轻轻一弹,那杯清茶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托起,凌空平稳地飞向师妃暄。
“圣女不妨尝尝这茶。茶叶产自武夷山深处的‘云雾山庄’。
山庄庄主王通,以一手‘云雾茶’闻名于世,性情淡泊,与世无争,正如绾绾姑娘所说,
十数年前,贵派为了彻底占据那处蕴含地心火煞的灵穴,将其山庄上下连同仆役七十六口,尽数冠以‘魔教余孽’之名,一把大火,焚为白地。
种茶人王通全家老小的尸骨,至今还在山庄后山的乱葬岗上随意地埋着着,无人超度,你们不是佛门吗。
这便是贵派除魔卫道的‘正气’吗?用这沾染了无辜者血泪的茶叶沏的茶,不知妃暄仙子喝起来,是何滋味?”
那茶杯稳稳悬停在师妃暄面前,茶汤清澈见底,但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变成了殷红的血水。
师妃暄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勉强接住了茶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却感觉冰寒刺骨。
她看着杯中的茶水,眼神剧烈挣扎,仿佛看到了冲天火光和无助的哀嚎。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竟是那质地坚硬的瓷杯承受不住她内心的激荡和逸长生话语中蕴含的沉重压力,杯壁上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细纹。
堂内一片死寂。
绾绾也收起了嘲讽的笑容,赤瞳中闪过一丝惊诧和复杂的情绪,似乎也没想到这看似光鲜的正道魁首背后,竟也藏着如此血腥的秘辛。
她看向师妃暄的目光,又多了些敌意,还多了几分审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打破了僵局。
“先生。”
一直沉默观察的朱雄英向前迈出半步,对着逸长生躬身行了一礼。
他目光澄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求知欲,却也隐隐透着一股早慧的锋芒。
“学生读《孟子·尽心下》时,曾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若按此理,所谓正邪,是否该以百姓之心为秤?”
朱雄英目光炯炯,直视着逸长生,也扫过神色各异的绾绾与师妃暄。
“譬如,想大明建国之初,水患之时,赤地千里,饿殍载道。朝廷拨下赈灾粮,却被层层官吏克扣盘剥,中饱私囊。
这些官吏顶着朝廷命官的头衔,按律法、按地位,他们行事似乎是‘正’。
而那些被逼到绝境,易子而食,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聚众抢夺粮仓的灾民,按照朝廷律法,自然是造反作乱,是‘邪’。”
他顿了顿,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一个巨大的难题:“可是,先生,若这克扣粮饷、盘剥百姓的根源,本就是朝廷某些重臣,甚至……
就深藏在皇权庇护之下,这律法本身所代表的‘正’,是否已经扭曲?
灾民抢粮求生,看似为‘邪’,但其行源于官府不仁,其心只为活命。
此时,这正邪又该如何界定?该以谁定的律法为准?还是该以这‘民为贵’的心意为尺?”
朱雄英这番言论,从一个皇太孙口中说出,其蕴含的深意和勇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他不仅引经据典,更直接将矛头指向了统治阶层内部的腐朽,直指“正邪”评判标准的根源性问题。
逸长生眼中骤然爆发出赞赏的光芒,抚掌大笑:“问得好,问到了根子上。”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声音洪亮起来,“蒙元暴政,民不聊生。明教被朝廷斥为‘魔教’,被正道门派视为异端邪说,人人喊打。
可正是这所谓的‘魔教’,组织红巾义军,浴血抗元。
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多少明教英烈前赴后继?他们救下的黎民百姓何止百万?此乃大仁大义,何魔之有?”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再次投向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师妃暄。
“而某些自诩‘名门正派’者呢?蒙古铁骑南下,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之时,他们在做什么?紧闭山门?封山自守?
美其名曰‘保存道统’,实则是隔岸观火,畏惧强权。
待洪武爷历经千辛万苦,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定鼎天下之后……”
逸长生嘴角的讥诮之意更浓,“这些‘正道魁首’们,却又忙不迭地打开山门,争相献上‘天命所归’、‘圣德巍巍’的贺表,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这般行径,这般‘正道’,与那随风倒伏、毫无气节的墙头野草何异?”
他最后看向朱雄英,目光深邃:“雄英,你看你皇爷爷朱元璋,他在乎过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献上的、想要表达他乃‘天命所归’的贺表吗?
他在乎的,是实实在在打下来的江山,是让这天下百姓能吃饱穿暖,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
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天命!那些粉饰太平、锦上添花的‘正道’,在他眼中,不过是可用可弃的工具罢了!”
“当啷啷——”
师妃暄手中的玉箫再也拿捏不住,脱手坠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踉跄着连退两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逸长生的话和朱雄英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将她心中根深蒂固的信念堡垒刺得千疮百孔,让她看到了那华丽锦袍之下隐藏的虱子与污垢。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正道”,此刻在对方无情的剖析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道心震颤,几乎崩裂。
绾绾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她赤红色的眼眸中,先是充满了惊愕,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逸长生的话语,尤其是那“民为贵”和“民心即天命”的论断,仿佛一道强光,劈开了她心中因“魔门妖女”身份而长期笼罩的阴霾与愤懑。
长久以来,她以离经叛道对抗世人的偏见,以肆意妄为掩饰内心的不安,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渴望一种被认可的价值?
此刻,她只觉得周身气机豁然开朗,那因激愤而翻涌、又因逸长生清风而平复的内力。
此刻却如同冲破了某种无形的瓶颈,周身气韵流转,隐隐变得更加凝练、圆融,一股突破后的清灵之意弥漫开来。
“哈哈哈!”绾绾突然放声大笑,笑声畅快淋漓,带着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她猛地转身,赤红的瞳孔闪烁着狡黠与兴奋的光芒。
看向失魂落魄的师妃暄,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师尼姑!听见没?你们慈航静斋整天把‘天道’挂在嘴边,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结果呢?
连最基本的‘人道’都不懂!连一个孩子都看得比你们清楚!与其在这里端着仙子的架子自欺欺人,不如跟本圣女回葵阴派!妹妹我教你什么叫快意恩仇,什么叫随心所欲不逾矩!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后合,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