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黎明前最沉的暗夜笼罩东海之滨，镇波崖如一尊铁黑色巨兽，静矗于怒涛之上。
崖高千仞，通体由嶙峋礁石铸就，历经万年风浪侵蚀，石表沟壑纵横，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崖顶被人工削凿成宽阔平台，繁复古老的银色阵纹如活物般嵌于石中，在熹微晨光与咸湿海风里流转着淡芒，将崖下永不停歇的惊涛拍岸声隔绝大半，只余下低沉悠远的轰鸣，似远古巨兽的呼吸。
林清悦驾驭遁光落下时，平台上已聚集不少身影。二十一名队员中，除三位化神期领队——萧镇海、灰袍客卿古河、黑衣剑修夜锋尚未现身，其余人基本到齐，偶有几道遁光还在天际疾驰。
气氛较三日前定海堂议截然不同：少了堂内的肃穆压抑，多了几分奔赴未知险境的凝重，藏在每个人眼底的紧张里，还蛰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海风猎猎卷动衣袍，远海深处飘来的不祥气息愈发清晰，像细密的冰丝，缠上每个人的心头。
萧逸、沈瑶光、雷钧三人围在一处，正做最后的装备清点。见林清悦走来，萧逸颔首示意，沈瑶光挥了挥手，爽朗笑容下藏着一丝紧绷；雷钧则沉默擦拭着门板般的巨锤，锤头寒光闪烁，映出他沉凝的侧脸。
萧云霆独自立在平台边缘，紫色劲装被海风拂得猎猎作响，背影孤峭如峰。他并未与第一小队的两名萧家嫡系靠近，那两人也识趣地保持距离，只在不远处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扫过他的背影，神色复杂难辨。
林清悦选了阵纹边缘一处僻静角落，视野开阔却不引人注目。她闭目调息，混沌之气在经脉中缓缓流转，默默适应着此地浓郁却狂暴的水灵之气与风煞。左手食指上的灰色指环传来温润触感，心念微动间，一道几不可察的灰芒悄然划过环身——这三日，她大半时间都在炼化“混沌元胚”，尝试将《宇游篇》的空间感悟融入日常，虽时日尚短，对空间的感知却已敏锐了不少。
几道遁光相继落地，最后抵达的是三位化神领队。萧镇海依旧身着玄色鳞甲，面容刚毅如铁，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确认人数无误后，沉声道：“登舟。”
话音落，平台边缘的银色阵纹骤然爆亮，光芒交织缠绕，在崖外翻滚的云海怒涛之上，凝聚出一艘庞然大物的虚影。
那并非凡俗船只，而是长百丈、高三十丈的灵能飞舟“破浪舟”——萧家倾尽全力打造的秘境探索利器，集飞行、潜海、攻防、探测于一体，堪称移动的战争堡垒。舟身由深蓝琉璃与金属熔铸而成，流线型轮廓光滑却不失凌厉，表面布满玄奥银纹与导流凹槽；舟首圆钝，雕刻着张口咆哮的龙头，龙口内雷光隐现；两侧六对蓝色光翼如鱼鳍舒展，虽正收敛，微微震颤间便搅动得云雾翻涌。
银色阵纹光芒大盛，一道宽阔光桥自平台延伸而出，稳稳衔接在破浪舟敞开的舱门处。众人依次登舟，踏入舱内才发觉，内部空间远较外观广阔，显然布有高阶空间扩展阵法。暖白色舱壁铭刻着稳心聚灵的符文，精纯灵气充盈其间，驱散了体表的海风腥咸，让人精神一振。
萧镇海将众人领至中央主厅，这里足以容纳百人，半透明的深蓝色晶壁外，云海与镇波崖渐渐远去。厅内按小队划分区域，摆放着数十个嵌有防护阵法的玉质蒲团。“各自入座，检查阵法。”萧镇海的声音沉稳有力，“一炷香后启航，进入归墟海域外围。航行期间非必要不得离厅，每两时辰通报一次情况，有需求可向我或古河、夜锋道友提出。”
第三小队的位置靠近左侧晶壁，视野极佳。林清悦坐下后便察觉，蒲团下的阵法不仅能固定身形，更兼具聚灵、清心之效，还覆着一层淡隔绝禁制，保障了私密交流。萧逸、沈瑶光、雷钧相继落座，沈瑶光好奇地隔着晶壁张望，雷钧闭目养神，呼吸悠长，萧逸则取出巴掌大的银色罗盘，指尖轻捻调试。对面的萧云霆依旧沉默，目光偶尔落在飞速倒退的云海上，空洞得看不出情绪。
一炷香转瞬即逝。
嗡——！
低沉的震鸣自舟体核心迸发，主厅微颤后便归于平稳，唯有窗外飞速流转的云雾，昭示着破浪舟正以惊人速度前行。
最初半个时辰，航行一路顺遂。茫茫云海之下，蔚蓝海面与零星岛屿如墨点掠过，主厅内一片静谧，众人或调息蓄力，或低声商议战术。林清悦闭目凝神，神识透过混沌元胚与《宇游篇》的空间感悟向外弥散，除了感知破浪舟与天地灵气的交互，更捕捉到一丝愈发清晰的异样——灵气渐趋粘稠沉重，仿佛混杂着无形杂质，腥咸中透着腐朽气息。而远方天际，那片铅灰色的翻滚云层，正如巨兽般缓缓逼近。
一个时辰后，传音法阵中响起萧镇海的警示：“即将进入归墟海眼外围影响区！灵气浑浊加剧，伴有紊乱气流与空间涟漪，防护阵法已全开，非化神修士切勿久探外界，以免被煞气侵染！”
话音刚落，晶壁外的景象骤然剧变！澄净云海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发黑的浓密乌云，狂风呼啸如万千厉鬼哭嚎，即便隔着阵法也令人心悸。破浪舟开始轻微颠簸，舱身符文次第亮起，撑开厚实的蓝色光罩，将狂乱气流与无形的空间裂缝阻挡在外。
空气中的异样感陡然暴涨十倍！林清悦呼吸一窒，吸入的灵气竟如掺沙污水，混沌道婴立刻加速旋转，温和气流席卷经脉，将侵入的煞气迅速分解同化。身旁的沈瑶光周身泛起淡蓝水华，碧波阁功法正净化着邪异气息；雷钧体表土黄色光芒流转，稳如磐石；萧逸眉头微蹙，神色依旧平静。其他小队中已有修士脸色发白，急忙运功抵抗，萧云霆周身紫金色雷光闪烁，虽隔绝了煞气，眉头却紧锁难舒。
“好烈的归墟煞气！”沈瑶光低声惊呼，“这才外围，核心区域岂不是更恐怖？”
“这是家族特制的避煞符。”萧逸递来三张银符，灵光清净，“含在舌下可御煞两时辰，省着些用。”
林清悦接过符纸，入手温凉，却并未立刻使用。混沌之道包容万有，她想试着解析这煞气的规律，或许能另辟蹊径。
破浪舟如怒海巨鲸，冲破黑云狂风，向着更深的黑暗前行。晶壁外的景象愈发骇人：时而漆黑如墨，唯有舟身符文与光罩照亮方寸之地；时而可见墨黑海面上，数百丈高的巨浪如山峦耸立，浪尖泛着诡异磷光；偶尔有紫黑或惨绿色的闪电划破乌云，狠狠砸在光罩上，激起漫天涟漪与震耳轰鸣。
主厅内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与灵力运转的微鸣。所有人神经紧绷，死死盯着窗外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在压抑与未知中，时间感变得愈发模糊。
突然，破浪舟猛地一震，颠簸远胜先前！
“左侧三十里！大型异常能量反应快速接近！”操控修士的声音急促传来，“是幽灵涡流！”
幽灵涡流——归墟海域特有的致命天象，随机出现且移动迅捷，能扭曲空间、吞噬灵力，卷入其中者必遭粉身碎骨，甚至引发局部空间塌陷！
“稳住航向！提升高度！规避主涡流区！”萧镇海的命令冷静果决。
破浪舟发出一声低沉咆哮，舟身倾斜，两侧光翼骤然舒展至极限，蓝光爆射间，推着舟体急速斜向爬升。但幽灵涡流的速度超乎想象，众人透过左侧晶壁骇然望去，远方黑暗中，一个直径数十里的巨大漩涡正在急速旋转，边缘闪烁着惨白灵光，中心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恐怖吸力让空气都在扭曲，光线与云气被拉扯成诡异弧线。
即便奋力爬升，破浪舟仍被吸力边缘波及。舟身剧烈震颤，防护光罩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光芒明灭不定。主厅内，众人被无形之力拉扯，修为稍弱者已是气血翻腾，灵力运转滞涩。
“所有小队戒备冲击！稳住心神，谨防幻象与精神侵蚀！”萧镇海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
异变再生！
破浪舟右后方的黑暗云层中，数道水缸粗细的暗绿色光柱骤然激射而出，腥臭与毁灭气息扑面而来，精准锁定了因规避涡流而暴露的右舷引擎区！
“敌袭！右舷腐化死光！是海魔章的气息！”操控修士惊怒交加。
海魔章——归墟深处被邪力污染的高阶妖兽，怎会出现在外围？还精准埋伏于幽灵涡流附近？
电光石火间，萧镇海厉喝：“右舷防护集中！转向规避！”
破浪舟反应极快，右侧光翼瞬间收拢，左侧光翼蓝光暴涨，推着舟身紧急侧旋。右舷光罩骤然加厚，龟甲状符文层层叠叠浮现。
轰轰轰——！
暗绿色光柱狠狠轰在光罩上，腐蚀性能量与冲击力同时爆发！光罩剧烈凹陷，光芒急剧黯淡，刺耳的侵蚀声不绝于耳，数处已浮现细密裂纹！舟身巨震，主厅内众人东倒西歪，固定阵法明灭不定。
“引擎区受损！防护下降三成！”
“第一、第二小队随我出舱迎敌！第三、第四小队守护主厅！第五小队协助稳定舟体、修复防护！”萧镇海当机立断，一连串命令下达。
舱门开启的瞬间，狂暴煞气、狂风呼啸、涡流吸力与腥臭气息一同灌入主厅！萧镇海、古河、夜锋率第一、第二小队共九人，化作数道流光冲入末日般的黑暗，与来袭者正面交锋。
几乎同时，更多攻击接踵而至！下方黑浪与四周乌云中，七八条直径两丈的巨大触手骤然探出，布满吸盘与诡异脓包，粘稠黑液顺着触手滴落，每颗吸盘旁都嵌着闪烁红光的巨眼，死死锁定破浪舟！
不止一头海魔章！
触手如地狱鞭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抽向舟体，更多腐化死光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舱外瞬间爆发出惊天轰鸣，雷光、剑芒、拳罡与暗绿色死光、巨触手疯狂碰撞，萧镇海等人奋力将妖兽引离舟体，但战场过近，能量余波仍不断冲击着受损的光罩，舟身摇晃愈发剧烈。
“稳住！”主厅内，萧逸沉声喝止骚动，紫金色光晕扩散开来，将第三小队四人笼罩其中，抵消了部分震荡与精神冲击，“瑶光师妹准备净化术法！雷钧戒备防护缺口！清悦师妹……”
嗤啦！
话音未落，主厅右侧晶壁上方，先前被腐化死光击中的区域，光罩裂纹骤然扩大，一道数尺长的口子轰然撕裂！狂暴煞气、混乱能量与暗绿色腐蚀之力如决堤洪水，疯狂涌入！
“小心！”沈瑶光娇叱一声，双手结印，淡蓝色净化水幕瞬间展开，与邪力对冲间发出“嗤嗤”声响。但涌入的能量又杂又猛，水幕剧烈波动，沈瑶光脸色一白。
雷钧低吼着抡起巨锤，土黄色罡气如厚墙砸向裂缝，试图物理封堵。
就在这混乱至极的刹那，一道细如发丝的乌光混在暗绿色能量中，如最狡猾的毒蛇，悄然穿透未稳的净化水幕，避开雷钧的罡气墙，目标直指林清悦的眉心！
这道乌光与紫竹林刺杀的“裂空丝”气息迥异，阴毒更甚且专攻神魂，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众人注意力被裂缝吸引、林清悦心神微动的瞬间！
杀机，借混乱之势再度降临！
林清悦汗毛倒竖，混沌道婴预警狂鸣！她不及转身，心念电转间，左手食指的灰色指环骤然亮起！
“混沌元胚——化盾！”
指环瞬间软化流动，在她身前尺许处膨胀凝聚，化作一面直径两尺的灰色圆盾，边缘萦绕着混沌雾气，中央凝实如铁，盾面隐约有地火风水四象虚影一闪而逝。
几乎在圆盾成型的瞬间，乌光已至！
没有惊天碰撞，只有一声令人神魂不适的尖锐侵蚀声——乌光撞上混沌圆盾，如水滴入滚油、冰雪遇烙铁。盾面灰光流转，神魂攻击被迅速包裹湮灭，但其中的冲击力与顽固诅咒意念仍穿透盾牌，让林清悦识海一震，眼前发黑。
她闷哼一声，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混沌圆盾光芒黯淡了几分，却依旧稳稳挡下了致命一击。
“清悦！”萧逸惊怒交加，紫金色雷光瞬间笼罩林清悦，锐利目光如闪电扫过主厅——袭击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沈瑶光与雷钧也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地收缩防御，警惕扫视四周。但那道乌光撞击后便彻底消散，仿佛只是混乱能量中的偶然杂质。
林清悦却心知绝非偶然！对方竟借海魔章袭击的混乱再度暗杀，手法更隐蔽阴毒，若非混沌元胚的敏感与湮灭特性，她早已中招！
是谁？海魔章袭击与这次暗杀是否有关联？是“虚无处”的杀手，还是队伍中的内奸？
她目光冰冷地扫过主厅众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愕、紧张与愤怒，看不出丝毫异常。萧逸已通过传音，将此事通报给舱外激战的萧镇海。
舱外轰鸣声愈发剧烈，破浪舟的晃动却渐渐减轻——第五小队已稳住舟体，防护裂缝被紧急修复，涌入的邪力也被沈瑶光与雷钧合力驱散。
一炷香后，舱外轰鸣渐歇。舱门开启，萧镇海等人带着一身煞气与血腥味返回，人人神色凝重，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势与邪力侵蚀的痕迹。萧云霆脸色苍白，左臂一道焦黑伤口正流淌着暗绿色脓血，显然是被腐化死光擦中，正运功逼毒。
“击退三头变异海魔章，但它们退得太快，似是被人驱策。”萧镇海沉声道，目光在林清悦身上短暂停留，“舟体核心无碍，可继续航行。此次袭击与内部异动，说明我们早已被盯上，甚至一直处于监视之中。”
他顿了顿，声音冷如寒铁：“全员进入最高警戒！非战斗人员不得离厅，饮食丹药需经古河道友检验，各小队轮值戒备！”
命令下达，主厅内的压抑更甚。林清悦缓缓散去混沌圆盾，灰色流体悄无声息地流回指环。她指尖轻触眉心，那里仍残留着一丝阴冷。
抬眼望向晶壁之外，黑暗依旧无边，但破浪舟拖着略显蹒跚的身躯，依旧坚定地向着归墟海眼前行。
航程刚始，血与暗影，已如影随形。